陆溱观看一眼还在睡的两个孩子,帮他们拉拉棉被,才跟着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书房,双双坐定后,贺关为她倒了杯茶,她喝过温热茶水,身子暖了。
贺关从袖中取出盖过章、登记入册的和离书,从此以后,她与程祯的夫妻关系不作数。
轻轻抚摸落印的和离书,陆溱观微勾唇角,这是她最没把握的事,她曾想过,或许先搁着吧,只要她到程祯找不到的地方,假称寡妇,一辈子就这样过去。
可现在过了明面,重拾自由身,让她觉得连呼吸都轻松起来。
「此事衙门压着,程府未知,若后悔,可不作数。」
「为什么不算数?好不容易才落印、才能重新开始……」她找不到需要不算数的原因。
「程祯有雄心壮志,若无意外,日后将成一品大官,这种丈夫可带给妻子无上荣耀。」难得地,他说了很长的句子。
他打听过程祯?那么肯定也晓得皇后娘娘的侄女马茹君,毕竟两人「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闹得满京城上下皆知。
陆溱观凄凉一笑,并非所有女人都需要荣耀加身,她要的是夫妻一心的微小幸福。
「那么恭喜马茹君,她将得偿所愿。」
贺关垂眉,所以她的意志坚定、不后悔?也罢,日后他想方设法多护着她便是。
「阿璃的病……」
「他的复原情况比预期中还要好,或许不必到过年就可以结束治疗。」
「你怎会治疗此疾?」
她不懂他为什么这样问,不过她理所当然地回道:「我是大夫。」
「我寻访过无数大夫,没人能治。」
「我的父亲曾经遇过相同的病患,他与母亲合力寻找解毒方法,当时他们便将此法传给我。」
陆溱观讲得云淡风轻,没有细说那段惨烈的过程。
为了治疗那位「贵人」,爹爹死于非命,娘没多久也去世了,她不得不在未及笄之前嫁进程府,原本以为是终生依靠,后来才发现不过是南柯一梦。
「陆医判遇到的病患……」
「没救活,但不是我爹的错,也不是法子没效,大爷放心,我一定会让阿璃恢复健康。」
贺关轻声道:「我并非质疑你。」
「不然呢?」
他犹豫片刻,反问:「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
「重要吗?阿璃病癒,我会离开,我与大爷是不同层级的人,不会再见面。」
她斩钉截铁的回答,斩断他最后一丝希冀,果然……她从不打算与他有所交集。
他满是失望,却一语不发,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上数十次「也罢」……
十二月下旬,一辆外观朴实、里面却无比精致的马车把陆溱观和水水送出京城。
打从离开阿璃家大门,水水就啜泣不止,陆溱观无奈,只能轻声哄慰。
女儿重感情,分离对她而言是再困难不过的事,因此相较起离开程家时水水的安静乖巧,便显得分外讽刺。
那是亲人啊,是祖父母和生她养她的爹爹,她明知道娘带她出走,便抱着不再回头的意志,却半句话不问。
「看不到叔叔和哥哥,娘不难过吗?」水水哽咽问。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既然终归要别离,为什么水水不记住快乐的时候,却一心想着分离的痛苦?」
「可是快乐好短,我想要一直一直快乐,不行吗?」
「快乐是需要运气的,没有人能一路运气好,人人都不爱悲离,只想欢合,可没有分离的哀愁,又怎会有相聚的快乐?」
「我和哥哥会再相聚吗?」
「娘不知道,世间事没有定局,总得碰到了,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
「如果再也见不到哥哥怎么办?」
「成长是一边得到、一边失去的过程,或许你现在失去一个哥哥,日后会得到一个姊姊,谁也不晓得。」
「可我不想失去哥哥。」
「那么你就常常想着哥哥,只要他在你心里,你就不会失去。」
「不懂,我就想和哥哥在一起。」水水执拗了。
陆溱观叹道:「水水,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缘分?」
「不知道。」
「在无垠的时间荒野里,不早也不晚,恰恰就遇上了,在漫漫人海中,不偏也不倚,恰恰就遇上了,这就是缘分。缘分未到,纵使历经千劫也无法相遇,缘分到了,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走在一起。」
「那我和哥哥有缘分吗?」
「当然,若不是娘背着你在雪地疾行,若不是阿璃发病、疾奔入京,若不是时间相合、方向相同,水水怎会遇见哥哥?」
「太好了,我和哥哥有缘分,以后一定会再碰见,对不?」水水满是期待地望着娘亲。陆溱观不由得苦笑,她怎能为这个推论挂保证?不过这样很好,心里存着希望就不会太难熬,于是她点点头,安抚女儿的心。
「娘,这两只箱子里放的是什么?」水水终于对别件事有兴趣了。
谈到这个,陆溱观眼底散发出夺目光采。「是外公外婆留给娘的最大财富。」
「银子吗?」
「比银子更好。」
「金子吗?还是珍珠宝石?」
「都不是,是本事,是可以让人在世间有所作为的大本事。」
「娘以前怎么不用?」
「娘以前糊涂了,以为有你爹爹可以依靠,不需要本事。」
「可是现在咱们没有爹爹可以依靠了。」
「对呀,往后只能靠自己。」
「不怕,水水喜欢靠自己。」水水用力点头,附和娘亲。
「娘相信,只要不放弃,只要愿意学习上进,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比在叔叔、哥哥家里更好吗?」
闻言,陆溱观有几分心酸,水水已经忘记两年前那曾经过得不错的生活,只记得这两年的贫困与寂寞,都怪她不早一点下定决心,让水水这样辛苦,但是……她相信一切将会好转。
下意识地,她轻轻握住系在腰间的荷包。
里头有一只玉虎,是从爹娘的木箱子里取出来的,她以为早早丢掉了,没想到被爹娘收在木箱子里。
那只玉虎是她尘封的记忆、尘封的温暖。
玉虎的主人不在跟前,他的五官面容已然模糊,但她记得他用黑曜石似的双眼定定的看着她,很认真地对她说——
你要相信,你是最好的。
是的,她是最好的,从现在起她会努力相信。
车厢外,赶车的季方运起内力,细细听着车厢里的交谈。
挺有意思的,居然可以这样和小孩子说话?如果爷也能这样跟小少爷讲讲道理,爷就不会老是被小少爷气到内伤了吧。
他提醒自己,回头把这些话给写下来,寄给主子爷,看能不能教会爷,人家是怎么当父母的。
黄昏时分,他们来到柳叶村,村子不算大,但也有几十户人家,季方思忖着到里正家里借宿,于是一路询问,终于来到里正家大门口。
停下马车,季方进屋交涉。
陆溱观也带着水水下了马车,坐了一整天的马车,就算再舒服,骨头也都快颠散了。可才站定,另一部马车疾驰而来,车夫拉紧缰绳、停下马,立刻冲进里正家,人未到、声先到——
「大夫、大夫在哪里?」
莫非这柳叶村的里正也是大夫?
陆溱观拉着水水往旁边让开,不多久车里下来一个二十几岁、长相斯文的男人,他背着银发老妇,快步进入里正的屋子。
有人生病?陆溱观难掩好奇,带着水水进屋。
厅堂不大,几个人进屋,就没地方可转身。
厅里还有一名中年男子,他满脸为难地道:「这位爷,我真不会看病,平日里我只能治治跌打损伤的小症候,村里人生重病,还是得到镇上请大夫。」眼看着穿着华丽的客人,里正哪敢随便用药,何况他真看不出来老妇人生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