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一阵沉默,尽皆无语,两人自相识相知以来,从未如此生分。忽然想起市井巷谈,霍连逍问道:「令兄为何要变卖家产,是发生了何事吗?」
纪天遥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哥哥说,他在中原待腻了,想到海外去走走。」
那又何至于全盘尽收,像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一句话滚到嘴边,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问了:「那你也去吗?」
纪天遥淡淡一笑,垂下眼帘道:「那是当然,我自然跟了我哥去。」
霍连逍吃了一惊,那两人以后岂不是再不相见?心头堵得慌,两道剑眉不禁锁紧,猛地灌了一口酒。
纪天遥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伯母可好?最近开封府如何了?孙大人可又多了几根白发?」把所有闲杂人等都点名了个遍。
连颜雨恩、纪天宝、她家小狗小猫的鸡零狗碎之事全拿来闲聊。她知道今日一会是最后一面,格外珍惜两人相处的时光,只想把他的音容笑貌全刻印在脑海里。
霍连逍边听边随口回应个几句,不知不觉,将一整坛酒都喝进了肚子里。
纪天遥抬头忽看他俊颜酡红、星目迷蒙,她只顾着贪看心上人,却没注意他不住倒酒,这会儿才惊觉他已喝得太多,忙抢过酒杯道:「大哥,你别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霍连逍已喝到七八分醉,发现杯子被夺,不禁一愣。他喝得兴起,干脆拿起酒壶往嘴里倒。纪天遥又来抢,霍连逍运力夺回,纪天遥身子一个不稳,跌进他怀中,两人齐齐摔在地上。
「你摔着哪儿了?」刚刚跌下时,霍连逍做了她的肉垫,纪天遥担心他撞到了头,忙挣扎着要起来。
一双健臂将她紧紧搂住。「别走。」
贴着他坚实的胸膛,耳听他如雷的心跳声,又听见他情切地叫唤自己别走,纪天遥强忍了一晚上的伤感溃堤了,脸上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伏在他胸前,两眼盈满泪水。
「天遥,你不要走,不要走……」霍连逍醉后喃喃自语,锁紧双臂,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大哥,你喜欢我吗?」她伸手轻抚他的脸颊。
「喜欢的……喜欢的……你别走好吗?不,我不能喜欢你……我已经订亲了,我得娶宁妹妹……」霍连逍时而微笑时而皱眉,神智已经不清了。
纪天遥开心地笑了,她终于听见霍连逍真正的心意,虽然她知道明天酒醒后他又是那个坚守信诺、心中只有大义、木讷耿直的霍连逍,不会袒露半丝真情。但只要知道他心中是有她的,她此生就不悔了。
「天遥,天遥……」霍连逍酒量不佳,渐渐松开双臂,进入梦乡。
纪天遥坐起身来,小手无限爱怜地抚过他的浓眉、眼睛、鼻子,柔声道:「大哥,我要走了,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知道当你叫我不要走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吗?你也是喜欢我的是吧?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这样就够了。大哥,能够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跟宁姐姐过日子,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祝福你们的。等到以后你们生了一大堆儿子女儿,子孙满堂,你给你孙子讲故事的时候,还会提到我这个结拜兄弟吗?」
想到伤心处,不禁滴下泪来。「我想你即使头发白了,还是会让开封城的姑娘们围着你团团转吧,可惜我是再也见不到了,因为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哥哥说,他会带着我去那些我听都没听过的国家;他说只要见不到你,我就不会再伤心了。我很希望他说的是真的,可我早把你的样子刻在我心上,我真的能忘得掉你吗?大哥,我是多么希望能够和你一起相守,一起变老,只可惜我没那个福份。宁姐姐貌美温柔有才干,而且是父母早为你们订下的亲事,你和宁姐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我祝你们白头偕老。大哥,我走了以后,这一去不管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会永远永远把你放在心中。你呢,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呢?」
她这番痴话飘荡在空中,如泣如诉,但所要倾诉的对象已经沉入梦中,一句也听不到了。
纪天遥缓缓低下身,捧住霍连逍的脸颊,冰冷的嘴唇贴上他的双唇,泪水簌簌滑落,顺着她紧闭的眼角,滴在他沉睡的脸上。
她又亲了亲他的眼睛鼻子,然后伏在他胸前呜呜哭泣,眼泪濡湿了他胸前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推开,有个声音轻轻唤道:「天遥,咱们回家吧。」
纪天遥睁开哭肿的双眼,见哥哥站在身前,撑坐起身,唤了一声:「哥。」
纪天宝知道妹妹约了霍连逍相见,怕她情深难拔,这霍连逍又是个不知进退的呆木头,怕他不知好歹,又说了什么不知轻重的话让她伤上加伤,于是订了隔壁房间在内静候变化。幸而纪天遥已经决心斩断情缘,没有再做出什么冲动之举。他在隔壁听见妹妹情话痴痴,想到了范宁的音容笑貌,不禁触动了他的伤心事,也跟着滴下男儿泪。
「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你说了那么多,他听得见吗?听见了又如何?他还是要去娶范姑娘的。好妹妹,跟哥哥回家吧,时间会让你慢慢把他淡忘,哥哥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将她扶了起来,吩咐家丁送小姐回去。
纪天遥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待她走后,纪天宝把酒醉不醒的霍连逍扶上卧榻,走到桌边打开那个黑檀木盒,浑圆晶莹的夜明珠绽放出熠熠光辉。
「宁儿,愿你们夫妻和美,永如此珠。」静夜中,他虔心祝祷。
翌日,霍连逍酒醉醒来,头痛难言,发觉自己竟睡在家中。
他怀疑昨晚只是一场梦,却瞥见床头搁着一只黑檀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夜明珠。
一想到昨夜纪天遥那含带爱慕、痴心、悲伤、留恋的眼光,心头又揪痛起来。但见天色大亮,他匆匆梳洗,换上官服,前去开封府。
当日并无事需要升堂,孙默白见他脸色苍白,身上还有淡淡酒气,于是道:「霍总捕头请留下,本府有话跟你说。」众人退下,只余霍连逍站定静候。
待众人离去,霍连逍肃立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孙默白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聊聊。本府看你脸色不太好,昨天喝酒了?」
「是。瞒不过大人法眼,昨天喝了一点酒。」
「心情不好?」
「昨夜……纪姑娘邀我见面,不知不觉多喝了一点。」迟疑了一下,霍连逍决定不隐瞒。
「喔。」孙默白是略知霍、纪两人之事的,他久历世情,沉吟了片刻,捻了捻短须,试探道:「你跟纪姑娘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朋友,她对你要成亲之事,可有何表示?」
霍连逍脸色一黯,抿了抿嘴不语。
孙默白见状,心里便有数了,看来并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于是续道:「你这几天也应该请假回乡去备办婚礼了,开封府近来无事,不如你明天就回武进去吧。」他这是有意试探,拿眼瞧他脸上变化。
「多谢大人,不过卑职想等日子快到了再回去。」躬身一揖,却不举步出去,似是有话要说。
「怎地?有事吗?」孙默白含笑鼓励。
霍连逍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道:「大人,卑职内心有一事难解,想请大人开示。」这是他生平从未遇过的烦忧,偏却不知自己愁为何来,孙默白在他心里如师如父,于是想对他倾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