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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爸的老婆后来爱上台北的生活,带走女儿,在那儿学赌博、跑舞厅,染上种种恶习。回基隆总是讨钱,母女只念着钱不够,打起房子的主意,奢望卖房子和土地。

  但房子是阿爸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每一砖瓦或泥地都记忆着阿爸淌下的汗水,他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也是阿爸的坚持,再怎样苦都不能卖房子。

  惭愧的是,他努力挣钱守住房子,却没守住阿爸,没能在他被揍、最痛最怕最无助时保护他。

  阿爸给了他这弃婴无私的爱,他却没能守护他,他活着有何用?



  他沉默,被回忆包围,耳里听夏莼美说着——

  “房子虽然破旧,但是通风好,不会闷,待在里面好舒服。以前我住台北,纱窗破了就大惊小怪,何况像这样漏水叮叮咚咚的。现在才发现原来漏水也没什么大不了,屋顶破了也不要紧……”

  “这是天龙国的领悟吗?”

  “喉,天龙国是歧视用语喔!”

  “会不会怀念台北的生活?”

  她摇头。



  “……后不后悔跟那个人分手?”

  “才不后悔。”她立刻说。

  “看来确实不。”他低笑,心里快乐——快乐?这快乐是久违的情绪,让他快乐之际也暗暗惊讶。

  夏莼美补充道:“唔,我是想过我会不会后悔,答案是不会,因为我没有遗憾。你知道后悔是什么?在我能全权负责且控制得了的范围内,因为我不够努力所以没做好,结果失败或失去,这种事才需要后悔。”

  她口吻坚定,表情笃定。“但如果是我没办法全权负责跟掌握的事,我认真过,却失败或失去了,我不用后悔,更不需要浪费时间后悔。我男朋友劈腿,所以我们分手,那不是我能控制的,又不是我逼他去劈腿,我干么要后悔?”

  他听着,似有领悟。不能负责和掌握的事吗?

  他眼色暗下,看着她的眼,眼睛明如镜,彷佛能看穿他内在深处的伤口。他总是在后悔。后悔阿爸出事时他正在出勤救人;后悔为何要选那份职业,作息不定,没能多陪阿爸,只是给他钱。

  他总是内疚自己做得不够,总是憎恨好人没好报,后悔与自责让他失去爱的能力,失去待人温暖的动力,在悔恨中浪费生命。

  但他从没去想,那件悲剧不是他的责任,假如世事有因果,是害阿爸的人要承受,而不是他。

  明知阿爸的命运非他掌握,却一味地自责。

  张峻赫伸出手,像她刚刚那样,抚开她额畔的发。她饱满柔亮的额有一种令人愉悦的喜感,好似万事皆能平安。

  “说得真好。”他赞美。

  她有点骄傲地笑了,目光闪动,脸庞泛红。想到刚刚与他交缠,在他身下感觉自己像海,被强悍的正午日光曝晒而热烫,又似在黑夜被月色温暖,慢慢镀亮。

  她还感觉自己像海岸,他凶猛扑打地冲击着她,就像那日她见到的满潮。

  “在想什么?”他问,看她脸越来越红。

  她傻傻地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家没电视,夏I纯美没上班后也不带手机出门。于是这夜晚的老房,缺少电视和手机,人与人可以好好地凝视彼此,闲闲地聊着天,像拥有一世纪的时间能慢慢分享。

  当夜更深时,她告辞。在走出他家时,忽然他问:“有道菜是用很多切碎的韭菜花和肉去炒的,你知道吗?”

  “是不是有加豆豉?”

  “对!”

  “那叫苍蝇头,是很有名的台菜。”

  “你会做吧?”

  “会。”

  “多做一些,我明天要吃。”

  “先是葱烤鲫鱼,现在又来一道苍蝇头,把我当你家佣人使唤吗?”他很敢开口嘛!

  “我提供炭炉烧的白饭。晚上六点,你过来吃,记得带苍蝇头。”

  “带猪头可好?”

  他大笑,其实他想说的是“我喜欢跟你相处,你明晚也来我家好吗?”

  亏他这么用心良苦找理由,她一句猪头就歼灭了浪漫。

  张峻赫看她昂头深思颇为难。“可是要把韭菜花切到很细非常麻烦溜……”

  “你没问题的。”他不给她机会拒绝,将她推出门。“明天见。”

  “厚!”还有这样的喔?

  忽然一个东西塞过来,落入她掌心。

  “给你。”他说完,立刻关上门。

  夏莼美怔住,望着左手心上的东西,顿时笑开了。

  方才用的小茶壶偎着掌窝,还热着哩!原来他细心地发现她好喜欢它。

  他竟然送她这个贿赂她,这下甭说是“苍蝇头”,就是蚊子头也要变出来了。

  于是,今天成为夏莼美开始爱上基隆雨都的纪念日,是回家路上,就算细雨飘飘也不觉得烦的日子,也是兴奋期待起明天饭局的日子,更是她觉得搬到基隆山城、交通不便竟还超级开心的好日子。

  不久前失去一切的她,此刻又生机勃勃起来,像未来能拥有一切。

  爱欲的洗礼虽然令她四肢酸痛,但有满潮的快乐。和他共处,用着平凡的器物,仅是喝茶、吃饭也非常美好。

  人生无常,但又日常。当你重伤时不要怕,终会有一日因某些事你又再度笑起来,走出阴霾,又过起日常生活。

  就算重创到发疯,疯到想自杀或杀人,但终究忍住了煎熬,没有做出傻事。

  这个被暴风摧残过的她,发现脏兮兮的心情终会被洗净,骤雨不终日,会有那一日到来。雨过天青后,不想自杀也不想杀人了,只想好好去爱人。

  她不禁庆幸地想,好在她没干傻事,守住理智的最后一道线,保留给幸福光临的机会。

  原来地狱就是自我厌恶,而天堂就是自爱,然后爱人。这是夏莼美失恋暴走后的领悟。

  ***

  第9章(2)

  结果当天下午邱老太太中风,救护车来了,她被抬下山城,“偶一偶一”送医,只因乌娜没听懂老太太的交代,食材太多太杂,不是少买这个就是买错那个,老太太还没办桌已经气到中风。

  然后寂寞又嘴馋的“老灰阿”们只能干巴巴又眼红红地含恨观察他们。

  他们出双入对,目中无人,他去她家,帮她在顶楼多造了两个排水孔,从此屋顶不再积水;他又帮她修补剥落的外墙,还更换阳台坏掉的灯泡。

  而她一下端香喷喷的菜过去他家,一下敲门等他出来一起去散步;他们常低声闲聊,像在说着只有他们懂的秘密。他们时而交头接耳,像在讨论山巷种种事,他们开始自成一国,像对鸳鸯,快乐似神仙。

  她破旧的房屋越来越坚固,他阴郁的气色越来越明朗,他俩如果住的不是山巷而是山洞,就快演起“神雕侠侣”了。

  总而言之,他们快把寂寞的“老灰阿”们闪瞎,最恐怖的是那香喷喷的饭菜香阿——

  终于有人抵挡不住馋虫,去敲夏莼美的家门。既然回避无用,那就正面出击!

  “在煮什么?我也要。”老人递出钢杯。“我跟你买!”

  夏莼美想着反正顺便,于是就分了些白饭和猪脚给他。“三十块。”

  “那么贵!”

  “那别吃,还我。”

  “给给给!”老人抱紧紧,急着回家吃,谁知转身走没几步就被三个老人堵住去路——原来是阿珠、阿梅和金桑,他们好生气。

  “叛徒!”

  “下夕下景!”

  “为了粗没义气!”气到“吃”和“粗”音不分,骂完遂抢了钢杯分食。

  “我买的欸!”苦主哀嚷。

  他们踢走叛徒嗑起来,边吃边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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