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吃,小心噎着了。”对我的没形象,王净见怪不怪。
她的吃相其实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一口一口的咽,她一口一口的吞,算是半斤八两。
“人家都说德国的香肠啤酒好,我怎么都不习惯。”我还是喜欢白米饭。
“你自己不开伙吗?”
“偶尔。”我想起李红那光洁明亮的厨房和她的维他命。
李红已经非常的西化,饮食方面差不多快“不食人间烟火”。每次我炊煮,闻到那味道,她总会皱眉。
“在外头不比家里,什么都得自己张罗。”王净说。
我笑笑,终究没告诉王净我其实不怎么沾油锅。母亲大人不让我碰,她自己也不碰——浪漫的爹当然不会让她碰。
钢琴家的手是他的生命。所以再怎么不小康,母亲大人还是把家事委人办。所以我在厨房顶多也只是下下面、水煮青菜。偶尔炒个什么东西,李红漂亮的眉毛就会打起结,我也就更少沾油烟了。
幸好,大学学生餐厅经济且实惠。中餐我多半那样打发,再就吃大量的水果和牛奶。一日过一日,我觉得我慢慢地,也越来越“不食人间烟火”了。
“我不勤快,所以吃得随便。”边说边喝口汤。
“也难怪。”王净抓起我的手。“你是弹琴的,这双手不适合用来做家务。”
我反抓了她的手,她的手细小滑嫩。“我看小姐你也不是惯做家事的人。”
“那倒是。”王净笑眯眯的。“不过,我对烹饪有兴趣。”
王净和静子一样单眼皮,笑起来眼睛眯眯。不过,静子是日本人,王净则从上海来的。
“你有男朋友吧?理儿。”王净问。王净像静子,温温的,我觉得我们好像认识得好熟。
“欸。”我没否认。
“也在柏林?”
我又点头。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跟他住在一起,要自己住在外头?”
对这个问题我只能笑。
王净水漾漾的美目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不是我说,理儿,女孩子有时候实在不能太矜持,喜欢对方就要老实——”
“别老谈我,这个呢?”我把话题从我身上岔开,指指电视柜上的照片。照片中是一个个子雄伟的男人。王净笑吟吟的依偎在他的胸膛。“你跟他离那么远,不担心?”
“远?”王莹噗一声笑出来。“这还算近了呢!柏林到法兰克福只要搭几小时的火车。想当初,我们想见个面,还得从上海飞到黑龙江,你说那远不远?”
我知道王净没跟我开玩笑。海岛台湾,即使南北再怎么相隔,也抵不上她相思的距离。不过,四面部是海,个中有个中的寂寥;寂寞的方式不一样。
“你们多久见一次面?”我指指照片。
“不一定,看情况。不过,他天天发电子邮件,一两天就打电话给我就是。”
那是不够的。我有这种预感。
但想,我和杜介廷现下离这么近了,又跟我在维也纳时有什么两样。
“其实我也没想到会跟他走到今天。我在上海出生长大,前途都计画安排好了。他从黑龙江那种遥迢的地方来,怎么想也兜不在一块。没想到……哎!缘分真是奇妙的东西。”
“缘分?”陈腔滥调的东西。
“你不相信?”王净嗔我一眼。
“不,我信。”我咯咯笑。
“我是说真的,你别不信。就拿你跟你男朋友来说吧,你们是怎么走在一块的?”
这我倒没有仔细想过。
“其实,如果他也能来柏林就好了。”王净说出真心话。而后,突然感叹起来:“老实说,我也不是不担心。这世界真是大呢!”
“怎么了?”
王净笑一笑。“以前在上海的时候,看的、经历的比别人多,老是以为自己最进步,上海以外的都是乡下人。出来以后,才发现世界真是大,那么多的人!”
我会心笑起来。“别泄气。上海大都会,上千万的人,不比柏林逊色。”
“哪一天你来上海,我带你四处看看。”
“有机会的话。”
“机会制造就有。对了,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
“挤。”我想想,只有这一个字得形容。
“我走访过国内各大城市,就是没去过你们那里。以前,我老以为你们都可怜地吃香蕉皮——”
我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王净说:“彼此彼此。我们还想解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你们!”
王净也大笑起来。这一笑,不可收拾,到未了两个人都捧着肚子弯着腰不能自己。
到欧罗巴这么久,我第一次这么大笑。笑一笑,也就累了,和王净一起滚在地上。
** ** **
半夜口渴起来喝水的时候,踢到了东西,险险摔倒。我打开灯,发现床脚边躺着的,是舒马兹杨那日丢下的箱子。
好几天了,都忘了它的存在。
纸箱被我踢倒,里头包装精美的礼物散跌出来。我倒杯水,坐在地上盯着那些东西瞧。
管它的!
我放下水杯,动起手。
我一个一个的拆,拆出了一堆领带、袖扣、男性古龙水、钢笔、水晶纸镇,甚至还有手套、围巾。多半都附有一张喷着香水的卡片,上头说生日快乐。
原来这些都是给舒马兹杨的生日礼物。
我看看卡片,一封封签的都是女姓的署名。
我拎起一条斜纹领带。吓!名家设计。光那一条,就可以抵我一个月房租。
这些东西我根本没有用。我把领带丢下,关掉灯爬上床睡觉。
第二天醒来,一看时间,吃了一大惊。已经八点半了,铁定迟到。
我连早饭都没吃,匆匆刷牙洗把脸便冲出去。一路上不断地祈祷,帽子忘了戴,围巾、手套也都忘了。
不知该说我运气还是祈祷生效,舒马兹杨居然破天荒的迟到,比我晚了一步进教室。
我暗暗说声侥幸。
舒马兹杨的脸色不太好看。一进来,一句话也不吭。我也不敢多说,今天的他有些阴阳怪气。
我们之间只有节拍器单调的嗒嗒声在响着。
这六十分钟,过得比任何时候还要长。舒马兹杨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
我收拾好,等着。
他抬起眼皮。“同样的地方,你老是犯相同的错误,忽略了休止符,尾音也时常掉了半拍。还有,右手的力道过重,和左手不协调。”他停一下,“刘理儿,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弹这种幼稚园生在练习的东西?”
我又脸红了。那是羞怒在翻搅,却只能强自抑耐。
“对不起,我会更加努力练习。”
但是,他也不必如此冷嘲热讽。我见过他指导一个叫凡妮莎的学生,对方能力其实也不怎么样,可他从头到尾都没给他脸色看。
相差何其多。我只能说那是他对我的偏见。
“你道歉也无济于事。从今天开始,练习时间延长一小时。”
“是。”除了服从,我也不能怎么样。
只是,如此一来,我更没时间和杜介廷见面了。他可还记得我长得什么模样?
我转身,舒马兹杨忽然叫住我。
“等等,”把我召了回去。“玛琳送的东西应该在你那儿吧?”
我怔了怔。他这样没头没脑,我哪知道他在说什么。
舒马兹杨没耐烦跟我磨菇,粗声说:“你应该把那些东西都拆了看才对吧。玛琳送的东西应该在里头。”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了,但一点也不觉得过意不去。是他自己说东西要给我的,是交换。
“我没留意。大概吧。”我不确定。
“把它找出来。”舒马兹杨下命令:“现在马上去,我马上就要。一定要找出来,我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