瑀希躺在她身侧,用手指在半空中一点一点描绘她的五官,试着将她记住,这种事他从没做过,也许没经验的事会让人比较伤神疲惫,总之,他的手描着描着,他也沉沉入睡。
再醒来,已经是晚上八点,他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但这一觉,让清醒的他觉得所有细胞全都活起来,仿佛年轻十几岁。
他吃掉中午剩下的汤和面,回几通电话,打开电视,他以为生活节奏乱掉,今夜肯定无眠,没想到才十点多,又困了,他睡在沙发上,临睡前,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粉红粉红的唇。
“对不起,吵到你。”淽潇语带歉意。
“我是医生,值班的时候得随时保持警醒,习惯了。”瑀希这话是真也是假,他确实习惯随时保持警醒,但也确实好几年没睡得这么惬意过。
瑀希离开沙发,跟着淽潇一起走到门口,屋外凉风习习,没有白日里的酷热,他伸个懒腰,精神饱满。
“当医生很辛苦吧。”她偏过头望他。
“念医学院的时候不觉得辛苦,第一次感觉到辛苦,是发现自己只是医生、不是神,对生命的消失无能为力时候。”
“没有人可以主宰生命,能被医生救活的人,他本来就不应该死,而那些不能救活的,也不该是医生的责任。”
“听你这样说,医生好像没什么大功能。之前我还很不平衡,有病患顺利开完刀后,家属不感激医生的尽心尽力,反而买鲜花水果跑去庙里酬神。原来他们的观念和你一致。”
淽潇大笑。“本来就是啊,有没有听过,阎王要你三更死,怎能留你到五更?生死有命,早在出生那天就注定了死期。不过你也别沮丧,医生的存在,可以减少病人的症状、痛苦。”
“照你这样说,世界上不需要医生,只需要麻醉药。”
“你非要曲解我的话才高兴吗。”她仰起下巴,红艳的唇正对着他,引得他一阵心律不整。
“我曲解了吗?不是你打心里看不起医生这行业?”
“看不起?你在开玩笑!当年我为了分数不够、进不了医学院哭得多惨啊,我怎么可能看不起?!”
“医学院很难考吗?我不觉得。”他骄傲地抬起下巴,用斜眼瞄她。
“你这个话,大白天站到门外讲,我保证你会被人用石头活活丢死。”
“这个话很讨人厌吗?”
“对!你知道我最讨厌哪种人?就是那种嘴巴上说:‘我没念书啊,我都在打怪兽。’然后老师考卷发下来,每张都考一百分的人。”
他一击掌,大彻大悟,“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明明我长得不赖,功课好、品性佳,是模范生的最佳代表,为什么人缘一直都不怎样?”
“因为你说话太讨厌!”她一口气下评论。
“不对,是因为像你这种在背地里偷偷嫉妒我的人太多。”
偷偷嫉妒?错了,她都是光明正大嫉妒,然后加倍努力接着裸过这种人,他太小看她。
淽潇笑脸迎人。“郑医生,我收回自己的话,你完全不像天使,你根本就是恶魔。”
她的话逗得他呵呵大乐,回望她,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些,哀伤似乎离开她一点点,这样子很好,他喜欢笑着的戴淽潇,不喜欢泡了满身淡淡哀愁的她。
“你在喝什么?”他指指她手中的杯子。
“外婆的桂花酿,外婆说,我们留不住春夏秋冬,但是我们可以留住它们的味道,所以春天外婆把茉莉花采下来、晒干,和茶叶和在一起,用烤箱稍稍焙过,做成茉香绿茶,把栀子花做成干燥花,放在衣橱添香,也做桂花酿,把秋天的味道留在唇齿间。我泡得很淡,不太甜但是很香,你要不要试试看?!”
“我不喜欢甜饮。”但他还是接过杯子,喝一口。
“怎样怎样?好喝吗?”她讨好地看着他。
“嗯,好喝。”果然不太甜,并且很香。“那个玻璃瓶放在冰箱很久了,我没碰过,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弄,也总是觉得甜得腻人。”
“问题在于分寸的拿捏吧,取它的香,舍弃他的甜。”
“没错,人生也在分寸拿捏之间,拿捏得好了,就是幸福惬意,拿捏得不好,即便成功也不会感到快乐。”
“知道了,哲学大师,下次我给你做桂花汤圆,也好吃的不得了。”
“你外婆很有创意。”
“那不是创意,是古人传下来的方法,只不过现代人没有耐心,用半年的时间去酿造一个单纯的味道。”
“你在讽刺现代人太复杂?”
“不,我是在讽刺现代人太急功好利也太肤浅,无法欣赏单纯的隽永。”
他微微笑,弯弯的眉毛上映着温柔的月光,他说:“戴淽潇,在某些方面你的确有一点愤世嫉俗。”
她承认,并且不是“有一点”,而是有“很多点”。
她抢过他手上的杯子,仰头喝一口桂花酿,大概是太愤世嫉俗了,她竟没有尝到该有的香甜冰凉,而他又动手将杯子抢去喝了一大口。
他一口、她一口,两人通力合作,没几下就把满杯桂花酿喝光。
放下杯子,瑀希走到客厅,把所有电灯关起来,回到原处。
他坐在长廊下往后仰躺,两手支在后脑杓,望向满天星星的夜空,他特别喜欢这里的夜晚,没有霓虹灯的争奇斗艳,星星显得灿烂而明亮。
淽潇也学瑀希动作,仰躺在他身边。
她躺下后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当不合理经常性出现,不合理就变得合理了,于是,他不介意。
“郑公子,你不睡觉没关系吗?明天不上班?”
“不必,我休假一个月。”
“一个月?名目是什么?”生理期都没有这么长的假可以休。
“失恋假。”
“哪家医院的福利这么好,连失恋都允许员工休假?”
“喜欢吗?我介绍你去上班。”
“好啊,等我去把医学院考一考、念一念,学成后,一定请你帮这个忙。”他笑了,侧过头看她,看得相当认真。
月光朦胧,加上些许阴影,他看不清楚她的五官,但他已经把她熟记在脑海里,现在月光洒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银似地,她更是美得教人别不开眼。
“怎样?我漂亮吧?不是那种瞳孔特别大、鼻子特别高、嘴唇特别翘的夸张式法,而是细致得像精瓷的那种美,对不对?”
“有人这样形容自己的吗?会不会太自我感觉良好。”
“哈,不是我自己形容的,是孙易安说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脑子想什么你知道吗?”
“想什么?”
“想——这个男人真识货啊!唉,不晓得放弃我这么好的货色,日后回想,他会不会气得捶心肝。”
“肯定会。”
听见他的回答,淽潇乐歪了眉眼,却还没忘记倒打他一耙。“怎样,这可不是戴淽潇自我感觉良好了!”
“你真会记仇。”
“不记仇记什么?我们才认识一天,可以记的东西不多。”
“记恩,记取我的收留之恩。”说完,他想起刚才的话题,绕回来问:“你真的喜欢当医生吗?!”
“并没有。”
“可你说没考上医学院,哭得很惨。”
“事关面子问题,我以为自己稳上的,没想到天底下的菁英全跑过来和我抢名额。”后来她经常想,要是她考上医学院的话,妈妈会不会高兴得逢人就夸奖她?唉,应该还是不会吧,谁让她有个不负责任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