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切都是真的,包括他想留下她的心情也是。
他上次谈感情是六、七年前,还是学生时期的事,因为他先出社会而与对方的价值观渐行渐远,自然而然结束了,后来工作忙,他便没再想过这方面的事。
他来台湾才将满一个月,新工作很忙,再加上帮爷爷找人就已忙得人仰马翻,上次偶然撞见那个好久不见的“母亲”也搞得他有点烦躁……
总之,他还没准备好让自己再掉入一段感情,而且也讨厌公私不分。
更重要的是,他没打算谈异国恋,他不想重蹈父亲的覆辙。
综上所述,他的结论是:无视这份不知何时萌芽的心情,继续维持现状。
可是这个女人真的常常在考验他忍耐的功力。
他早发现她有发呆时猛盯着人看的习惯,而这习惯最近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就算他再怎么擅长摆出一副淡定的态度,一直被如此“热切”的目光凝视着,他内心当然不可能平静无波。
所以说,爷爷派他来台湾,根本是来修行的,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
想到等一下又要与那位爱乱认表妹的餐厅老板见面,也不知道过分热情的他会不会又做出什么令自己或令她困扰的事,浅见时人就觉得头有点痛,只好勉力忍下叹息,命令自己专注于面前的销售企划书。
“海蓝小姐,好久不见啦,这里这里!”
两人才刚踏出出租车,马耀爽朗的声音便中气十足地传来,他独自站在只以日式拉门上一块蓝布低调标示店名的日式料理店门口。
“海蓝小姐,我mama吃不惯日本料理,今天就没带他来,我们先进去吧。”
简单的寒暄过后,马耀领着两人进了内装相当具有日本风味的日式料理店,服务生带他们坐进半开放式的包厢,送上茶水跟菜单。
点完餐,纪海蓝起头寒暄。“马耀大哥,不好意思还要你放下餐厅的工作特地来市区一趟。”
“不会啦,我们做这行的,偶尔也是要四处观摩一下。”马耀环顾店内的装潢一圈后,目光扫过浅见时人,最后一脸关切地落在纪海蓝身上。“欸,你们上次回台北以后,日本人先生真的没怎样吧?他上次那样醉倒真是吓死我了。”
“还好啦,哈哈……”回想起当天浅见时人幼儿化的样子,纪海蓝忍不住笑出声,发现邻座的他正看着自己,才连忙拿起茶杯喝茶掩饰笑意。
“没事就好,不然我原本有点担心你一个女孩子会不会被他怎么样。”
“咳咳咳!”纪海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得眼泪在眼眶乱转。“怎么可能啊咳……”
看着她邻座的浅见时人面不改色以最快速度递纸巾给她的样子,马耀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决定很善良地不要去戳破。
“喔对了,这是我带我mama去申请的户籍誊本复印件,不过上面好多日文,我有看没有懂就是了。”马耀从手边的袋子拿出放在夹炼袋里的一迭户籍誊本递给纪海蓝。“我还申请了光复后的,不晓得会不会有帮助,就当作给你参考。”
“马耀大哥,谢、谢谢!”
终于止住呛咳的纪海蓝接过夹炼袋,马上迫不及待地打开,抽出户籍誊本影本仔细阅读。
“JIRO.RAKO,昭和十三年三月三日生,RAKO.DAWA,大正七年七月十日生,DAWA.TIPSO……”纪海蓝将户籍誊本姓名栏上的片假名念出声,一边在心里换算着吉洛跟其母拉珂的年纪。
“嗯,这个是吉洛爷爷,这个是他的妈妈拉珂,而这个是他的外婆达娃,这一份是吉洛爷爷出生后记录的。”
纪海蓝为马耀解释了手上拿的第一份户籍誊本的人名与上面记载的记事内容后,抽出下一份继续阅读;她的指尖追着一个个以毛笔写就的片假名人名与出生日期,发现自己的呼吸因为兴奋而急促起来。
“这一份是比较早的记录,应该会记载所有达娃孩子的数据。”
“真的吗?户政事务所的人说,我mama可以申请他妈妈那一辈兄弟姊妹的数据,那应该是这一份了。”马耀关切地微微前倾上身。
“浅见先生,我们是不是找对方向,就看这一份记录了呢。”
纪海蓝向身旁的浅见时人一笑,见他微微点头回应后,便将以订书机装订的户籍誊本翻到第二页,映入眼帘的名字让她瞬间睁大双眼——
“KAING.DAWA,明治四十四年八月十二日生!”
明治四十四年是公元一九二年,换算到一九四四年盟军第一次空袭时,这个凯茵就是三十三岁,而当时巴奈是十六岁,这表示凯茵是在十七岁时生巴奈,跟拉珂说凯茵十六岁私奔算起来正好时间相符……
“这个凯茵,应该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巴奈的妈妈!”纪海蓝掩不住兴奋地跟浅见时人与马耀各解释了一遍她的结论。
“真的吗!”马耀兴奋过度地伸手握住对座纪海蓝刚放下户籍誊本的双手。
“嗯,马耀大哥,真的是太感谢你了!”被难得有进展的喜悦淹没的纪海蓝,一时间并不觉得这姿势有何不妥。
“纪小姐,服务生要上菜了。”浅见时人的表情跟平常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声音似乎比平常更沉了些。
马耀先反应过来,立刻放开手。“啊哈哈,海蓝小姐,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也觉得很开心就……哈哈。”
“啊,没关系啦……”看着服务生把三人点的定食套餐送上桌,纪海蓝才发现气氛好像有点微妙。
纪海蓝看着浅见时人以非常标准的持筷姿势夹起放在小钵里的玉子烧默默吃起来,连平常一贯会说的“我开动了”都省略,才确定他是真的心情不好。
怎、怎么了?风衣……不,浅见先生的心情怎么忽然就恶劣起来了?
“浅见先生?”实在忍不住,她开口唤了他。“怎么了吗?”
浅见时人缓缓将筷子放上筷架,右手长指圈上茶杯,似乎在压抑什么似地握紧又放松茶杯,最后才平板地开口:“我只是在想,即使证明了马耀先生的家族跟巴奈的母亲有关系,似乎也不能让我们找到巴奈。”
“浅见先生这么说也没错……”无法反驳浅见时人的评语,纪海蓝前一刻还沸腾的兴奋感瞬间被浇熄。
冷静下来一想,户籍誊本上根本没有巴奈的名字,凭马耀或吉洛爷爷旁系亲属的身分,依照户政法的规定,也不可能申请到凯茵后来跟丈夫分家出去的记录。
换言之,即使证明了亲戚关系,他们也没办法循线追查下去。
不过,他们这个寻人任务本来就常处在线索断绝的状态,为什么这次他心情会特别不好?
盯着浅见时人一如往常读不出情绪的侧脸,纪海蓝实在理不出任何头绪。
“咳咳,海蓝小姐,你的烤鱼要凉了喔,趁热吃吧。”被冷落在一旁有点久,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马耀,带着恶作剧笑容开口打破那股奇妙的沉默。
“欸,对喔。”纪海蓝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动手整理刚刚拿出的户籍誊本放进夹炼袋要还给马耀时,忽然注意到奇怪的地方——
“马耀大哥,为什么吉洛爷爷光复后改的汉名,跟爸爸、妈妈还有外婆的汉名,统统都不同姓啊?”
吉洛爷爷叫“刘继勇”,爸爸叫“张英树”,妈妈拉珂叫“王来美”,外婆达娃叫“高德蔚”,要不是写在同一张户籍誊本上,谁都想不到他们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