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出生就高高在上、身分尊贵,可是我很寂寞,爹死了,娘不疼……”
他不只谈萧瑀,也谈自己,因为他的童稚年少和萧瑀无法分割,她是他晦暗岁月里的光明,是他苍白年少时期的甜蜜。
她听着听着,秋千慢慢停下,只余微小的晃动,她认真听着他的故事,却无法忍住掉泪的冲动,明明是甜蜜的记忆,她偏偏听出满腹心酸。
“……我为她架秋千,她却老在秋千上吓掉我半条命,她想荡得再高、再高、再高,她说:‘荡得够高,我才够看见外面的世界。’
“她想像他的父亲那样,走过五湖四海,看遍山川大岳,可是萧叔叔只想把她养成大家闺秀,寻一门好姻缘,保她一世平安富贵。
“所以厨房成为她最快乐、最幸福的空间,她经常做糖给我吃,各式各样的糖果,她说最喜欢看我吃糖的模样,她说我的笑会让她有莫大的幸福感,于是慢慢地,我喜欢上甜甜的滋味……”
回忆往日,他在笑,她却在哭,很不协调的画面,可是他高兴,她也开心,为着同样的一段故事。
她哽咽地问:“后来呢,小瑀过得好吗?”
她知道,他过得不好,即使荣华富贵,即使妻妾成群,但他冷冽的眸光、僵硬的表情,在在告诉她他过得不好,那么,至少小瑀要过得好……
“她应该……很好吧?她的丈夫很上进,现在已经是朝廷的二品大员,深受皇帝看重,她的丈夫除了她之外没有侍妾通房,她有一儿一女,家庭和谐,而萧叔叔给的嫁妆,足够令她一世富足。她应该很好……”
声音渐渐低沉,月光隐在云的后面,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看不清她的眼泪,只听见池塘蛙鸣,一声接过一声,寻找它们的爱情、它们的伴侣。
良久,她轻叹。“总觉得用尽天下药石,也解不了相思之毒,总怨恨那年檫肩而过的缘分,花开花又落,无法永恒,总是相信可以一双人、一生世,却不晓得每段故事都会时过境迁,也许,爱情这种东西只适合浅尝,不适合酣醉。”
他苦笑同意,“聪明人应该懂得进退,生命会脱变,沧海会变桑田,执念不是好事,但是……没有小瑀,还有谁可以与我笑谈风月?”
所以他的生命再没有风月,没有停驻在唇齿间的甜美。
冲动地,顾绮年想举手毛遂自荐,想告诉他:选我吧,让我陪你一段风月。
萧瑀放声大哭,哭得悲伤难抑。
怎么办?她错了,不该当个乖乖女,她应该凭自己的能耐,走出这四面围墙,应该用双手拼搏出一片天地,那么现在的自己会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而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女,她不会茫然无助,只能等待命运结局。
她的爹没有罪,她没有做错事,朝廷穷不是爹的过错,他们不可以又要萧家的钱,又要爹的性命。
可是她无能为力啊,她有满肚子的话却无处可说,她连事情的经过始末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整萧家?
她确定爹不可能造反,不会是敌国的探子,哪个做生意的不希望国家和平,战事不兴?试问:世道不宁,如何能挣下大把大把银子?
这是绝绝对对的栽赃!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就因为爹没有官身背景?因为商家是最卑贱的存在?因为怀璧其罪?
呵呵,没错,这才是爹最大的原罪,他不该努力上进,不该赚太多令人眼红的钱,不该成为焦点,怀、璧、其、罪……
可她不能让爹死得冤枉,她必须做点什么。
去找阿儇吧,他是她唯一的支柱,她只能靠他。
即使他们才刚为出征一事大吵。
怎么能不吵?阿儇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孩子懂什么?背背兵法、练练武功就能上战场?战场是杀人不眨眼的地方,那里的青草是用鲜血灌养的,建功立业不能急在一时,没有性命,功业有什么意义?
阿儇愤怒,气她不懂男人的雄心壮志,他说光阴似箭,时不待人,半生戎马、霸业将成,他要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怎能像妇孺一般被限于局促之地?
他们大吵一架,三天没见面。
天晓得,短短三天,萧家竟会发生这种事。
萧瑀唤来下人,取水净面,她必须去见阿儇,为了父亲。
但是阿儇竟然不肯见她?
她不相信阿儇这么狠心,固执如她,一次、两次、三次敲开靖王府大门,最后她进去了,没见到阿儇,却被领到待春院。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王妃,她很美,细腻的鹅蛋脸和深邃的丹凤眼相得益彰,她通身洋溢着成熟和豁达的韵致,随着她的步伐,鸾凤金步摇轻轻晃动,说不出的端庄淑雅。
只是她的眉心微蹙,有胭脂也遮掩不了的苍白。
“你是萧瑀?”王妃看着她,心中忖度,是个眉目清秀的好孩子,可惜与儇儿不相配,难怪皇上会拿萧家开刀。
“是。”
“你来,是府里发生什么事吗?”
她太急也太慌张,她以为王妃和阿儇一样会爱屋及乌,想尽办法帮助自己,于是把父亲的事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我发誓,爹绝对没有通敌卖国,那不过是朝廷缺银子,需要萧家的钱罢了……”
王妃轻叹,竟然在她面前大放厥词,就不怕话传出去,落个满门抄斩?难怪皇上会强烈反对,这么没心计的女子,确实不宜站在儇儿身边。
若只是当个通房侍妾也就罢了,偏偏儇儿要用战功换得婚姻自主,想与萧瑀一生一世、一双一对。
皇上明白儇儿固执,他心性坚定,难被左右,这才同意让儇儿去那修罗战场,他是想支开儇儿、毁掉萧家,可这样一来,儇儿能不恨皇上?
父子不能相认已是天伦悲哀,若是再心存怨惩……
她铸下的大错,怎能让两个男人来承担?就让她来当这个恶人吧,让儇儿的心结落在自己身上。
缓慢地,王妃开口,“你真的认为,你爹的罪只是因为怀璧其罪?”
“不然呢?”不是因为爹的钱?不是因为朝廷面临战争,户部喊穷?
“你知不知道,儇儿的父王早殇,皇帝与靖王兄弟情浓,从小便看重并且大力栽培儇儿?”
“是。”萧瑀嘴上应和着,但她知道的远比王妃说的更多。
皇帝看重阿儇,才不是兄弟情浓,而是父子情深,不能说的血缘关系,碍于皇家颜面,不得不藏着掖着,兄弟情浓?那不过是块遮羞布。
“儇儿今年十六了,皇上替他挑一门好亲事,是葛相爷家的千金,但儇儿打死不点头,他说要亲自挑选王妃,猜猜,他想娶的女人是谁?”
她没等萧瑀回答,紧接着往下说:“儇儿想娶你,他不要侧妃侍妾,只要你,但,这是不可能的,萧家只是小小商户,儇儿却是尊贵王爷,是各方势力都想拉拢的对象,朝臣不会同意,皇上更不会点头,所以,明白了吗?”
像是被一柄剑刃直没入胸口,扎进血肉的疼痛清晰。
萧瑀目光一转,凝结在王妃身上。
是,明白了,皇上替阿儇选的人,定是可以和未来太子站在同一边,襄助新帝的家族,所以皇帝非要阿儇上战场,他必须支开阿儇、对付萧家,他日阿儇光荣凯旋,萧瑀已成一场旧事。
这样一想,全通了,是啊,朝廷要钱而已,何必非要弄出这样一条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