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艘长舟是“崇华医馆”赁下的,摇船师傅与朱大夫相熟得很,每回朱家赁船,全是半赁半相送,赁一船等于赁两船。
至于舫船主人,朱大夫也熟稔,自家医馆的地盘与屋院也都是跟对方赁来的。
“老夫也才刚到,药材才卸下船,大爷怎么一下子寻到这儿来?”朱大夫捻着山羊胡,双颊略瘦的褐脸笑咪咪,尤其是觑见那舫船上正搬下一袋袋药材,较自己带来的还多,真真看得人心花怒放啊心花怒放。
“朱大夫今晚得替我三弟诊疗,没忘吧?欸,就怕贵人多忘事,我总得跟着、盯着,时候一到就送你上舫船直返‘凤宝庄’,如此我心里也踏实些。”
朱大夫呵呵笑,自然不信苗家家主近玩笑的说词,却也从善如流地笑答——“没忘没忘,义诊结束,立时随大爷往‘凤宝庄’赶回。今儿个咱可是有一个、两个又三个的好手助拳,定然顺顺利利,绝不耽误。”
苗淬元循着对方的目光瞥去,那些朱大夫口中所谓的好手,指的正是自家闺女、卢家大公子,以及卢家那位炮制药材的女师傅楼盈素。
接到镜河坊管事传来的消息,苗淬元再让庆来稍作打听,自然知晓“崇华医馆”此次义诊,卢大公子除送药过来外,定又会随着出诊。朱大夫每回携他同往,一来多个帮手,二来似想让他与闺女多多相处。彳所以,非来不可。
所以,很多时候就为拚一口气。
卢家又送来两大车药材不是?那他“凤宝庄”总得“近邻胜过远亲”,再仔仔细细敦亲睦邻,一次次援助“崇华医馆”义诊所需的药材,再多,都不成问题。
他是让人盯紧“江南药王”之后,才得知朱大夫将祖上传下的好几块药地托管,连当地管着种植和采收的药庄也一并交托,药地分布甚广,东北、陕、甘、川地一带占得最多,目前全由卢家代管。
卢家除每月固定时候送来各色药材,亦会送上“江南药王”以祖传手法炮制好的丸、散、丹、饮、膏之类的“熟药”,方便医馆直接用在病患身上。
朱大夫将药地和庄子托管一事,仅与卢家老太爷口头敲定,未立契约此事令苗淬元直想摇头。
浮沉商海多年,用嘴说的都不算个事,除非白纸黑字立据写得清清楚楚,双方请来公证人,落章、落指印全套办齐,如此才算保障。
但朱大夫的性情,他这几年也摸得颇透,爱妻、爱女、爱钻研医术,救死扶伤洽好是人生乐趣,所以“崇华医馆”名声虽佳、病患甚多,却根本赚不了什么钱,光每月两回的义诊与赠药就耗银不少。
朱家与卢家相往,从来就是“互信”二字,再者两家年轻一辈的孩子自小订亲,朱大夫没主动要求立托管书,卢家也就没提。
担心啊,怎不担心呢?
哪天卢家老太爷去了,朱家的土地和庄子可拿得回来?
即便说是给闺女儿的嫁妆,始终要陪嫁到卢家去,那土地和庄子所得利益也要确实掌握在手里才对,问题是,似乎没谁为这事操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朱大夫家的独生闺女跟她阿爹差不多脾性,爱爹、爱娘、爱钻研医术,救死扶伤恰好也是她的人生乐趣。
真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他不愿当这个“太监”,偏就是放不下。
此时,苗家随从们听着庆来指示,将卸下的药材搬进小渔村里,苗淬元没跟着进村,而是沿着蒲草丛聚的岸边缓行。
这时节的蒲草长得不好,大半以上犹枯垂着,底下湿软泥地却能瞥见几窝水鸭筑巢,颇有些冬尽春临的复苏气味儿。
“喂,过来——”有人戒备似地压低音量。
声音从斜后方传出,那小小空地立起五、六座人字架,几张大渔网披披挂挂晾在架上。
苗淬元闻声侧目,在两座人字架间,瞧见令他一直很操心的朱家闺女。
义诊已开始,几乎所有村民皆往祠堂前的空地聚集,此时村里其他地方还真不容易瞧到人影。
见苗大爷挑眉不动,朱润月大跨两步扯住他单袖,拉着就遁回两座人字架隔出的小所在。
他能感受到刚刚与她有几次眼神交会,却装作若无其事地不理睬。她应是方才一抵达渔村渡头时,就想寻他说话。
得知卢大公子跟来,他亦跟着来,见她跟姓卢的杵在一块儿,还站得那样近,他满嘴不是滋味,又想来个眼不见为净,心里矛盾到不行。
没想到她倒是亲自来逮他了。
尚未说话,她手已摸上,探他的额温、耳温与颈温,然后翻开他衣袖,替他号脉。
他下颚先是一绷,目光被她眉眸间认真静稳的神态吸引,而后慢慢挪移,挪到她简秀发髻上那把珍珠银钗,定住。
上头的珍珠硕圆,是当年她从嫁奁木箱中取出的压箱宝,她将一对大珍珠抵给他。
后来他又请动梁故秋老师傅出手,打制出一把钝尾簪,将大珍珠单镶一颗在簪首上。而钝尾簪其实还藏玄机,钝尾的外观可看作鞘身,从里边能拔出另一根簪尾尖利如针的银簪。
簪中藏簪,外钝内锐,他将它赠给她,说是治他哮喘的诊费之一。
当时见到珍珠簪,她根本爱不释手,一开始还踌躇不肯取,后来是见他毫不珍惜地将簪子丢进匣内打算束之高阁,她才赶忙收下。
光看着她将他所赠之物用上,阴郁心绪忽而轻扬了些。
一颗糖球在这时递到他嘴边。
确认他无事后,她往腰间那只鼓鼓的绣花袋内掏东西,又要他含参糖。
这喂人跟被喂的,双方都颇习惯似,他张口将糖含入,听她道——
“我爹对苗三爷所患的寒症很重视的,爹说那寒症并发咳症,虽从娘胎里带出,却是能仔细调养好的,咱们义诊结束自会上‘凤宝庄’为三爷看诊,这四年多来哪一回落下了?需要你跟到这儿来吗?”
“就跟着。抢都要把朱大夫抢走。”他冷眉冷眼说得狠,喉结上下一动,不得不咽下泌出的唾津,眉峰突然皱巴巴。“好、好苦……”
还说是糖,落在舌根上的余味根本全是老山参的苦气。这回的参糖也太苦了啊!
朱润月忍笑,润秀脸蛋很努力要掩尽得色,但不大成功。
“自然是有甜甜梅片和姜糖,但那是为渔村里的乖孩子准备的,至于不听话的孩子,当然得吃点苦。”
苗淬元双目瞠瞪,岂知气势还没显出,舌根苦劲又来一波,惹得一张俊脸再次皱成小笼包。
他对甜食并不钟爱,但特别吃不得苦,即便她以往做的参糖是甜的,甜中带微微清苦的味道他也不爱,若非她亲喂,他根本碰都不碰。
她知晓他讨厌苦味,却还故意弄这么苦的参糖整弄他。
他可以拒吃,吐掉就好,但他不想。
大抵是只要她亲喂,即便药能苦破心肝再苦断肠子,他都会忍苦吞下吧。
若说苗大爷真是来盯她家阿爹,朱润月是不信的。
真要盯人,“凤宝庄”那么多家仆和随从,派谁不好,岂用得着他大爷亲自出马?且还送来大批药材援助“崇华医馆”义诊。
欸,有时真搞不懂他这人……
第5章(2)
“像今日这般天候,日阳不露脸,寒意犹存,大爷得注重保暖,所谓君子不立巍,既知危险就该避免,不可轻忽不是吗?”她秀颜微沉。
渔村岸边风大,寒冷刺骨,她是在叨念他不该在湖边上闲晃。
虽被责备了,他心情却颇好。“姑娘见谅,在下当惯小人,一时忘了扮君子。”外表斯文,说话却故意流里流气,他就爱跟她对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