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她无谋的勇气唤醒了他的心,他或许真的会眼睁睁看完全程,然后让自己的心智在这个乱世里跟着一起混浊、无情。
他本以为自己一心一意想除去皇城的意志,才是他身为武将的骄傲,然而一个只会把平民百姓遭受迫害的事全数推给皇城的残暴行径,却不再挺身而出的武将,又怎能自觉骄傲呢?
一个认定只有将皇城除去才是王道的武将,又有哪里值得骄傲呢?
原来他已不配做一个武将,可他竟然到了今天才知道这一点,为此,他开始感到一阵阵寒意不断钻进他的体内,让他不由得胆寒起来……
“你的衣服需要烘干,才能继续穿。”苏锦在他身后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因看到他明显的打着寒颤,于心不忍的走到他身旁提醒他。
只是她刻意避开他的目光,让两人明显隔出一段距离——那距离显得好长、好长。
谁教他和她的开始太过污辱她,所以就算她己开始看到属于他的其他面貌,她却再也无法单纯的去看待他。
甚至就连此刻她与男孩的生命安全都牵系在他的身上,她那试着想要碰触他肩背的手,到最后还是硬生生停止在半空中。
她只好比手划脚指向他的衣服,“你的衣服湿了,”再指向洞(雪)内的火堆,“需在烘干。”
他点头表示懂她的意思了,却依然一动也不动的坐在洞口,沉默的将远在一臂之遥的她仔细的瞅望着。
然后他恍然大悟他之所以会一次又一次将她从流民们的手中带走的原因,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要在他对她那般不公不正之后,他才终于看懂了她隐藏在那双眼瞳里的是什么——
那是早已消失在这个乱世里的良善与无私,以及最是非分明的正直!
否则依照她鄙视他、愤恨他的程度,她大可撇头当作没见他的一切,可她却……却替他上药,还提醒他去烤干衣物!
“皇绯……”他不禁喃念着她的名。
“皇绯?”她疑惑的学着说出经常出现在他口中的字句,只是那字句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她却无从得知。
她知道她得试着学习这里的语言,否则她永远不会知道在那场地震后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苏锦。”她指着自己对他说道:“我叫苏锦。”
“苏锦?”他学着她的音调跟着说,眼里流露出一点疑惑。
她点头,“是的,我叫苏锦。”她随手在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走到他身旁的洞壁上刻画下自己的简易画像,才又再次自我介绍,“我叫苏锦。”
“苏锦。”直到此时,他才真的相信了她听不懂他所说的任何话语,只是皇城为什么要让她说着与所有人都无法沟通的语言呢?
究竟是将她疼爱到与世隔绝,还是别有用意?他猜不透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喃念着苏锦这个名,苏锦……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吗?
还有,他的样貌在她看来,竟是长这样吗?他惊讶的看着她在洞壁上画下两个人的样貌,感觉虽然有点怪异却仍有七、八分像,然后一股不知打哪来的笑意就这样跃上他唇角。
可那笑意却被他满脸的胡子给遮蔽,使他的模样略显阴暗,他之所以会笑是因这是他在经历陵领灭亡后,第一次产生近似愉悦的心情,只楚他报本不该让笑意出现——他不该在尚未除去皇城的现在,就让笑意出现的!
“你的名字?”苏锦指着他的画像问道。
他的内心像是徘徊在罪恶与现实的交战中,最后因为无法做出抉择而冷声回答她的询问,“陵枭。”
她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他内心的变化,“你该去烘干你的衣服了。”也跟着敛下眉目,不再出声。
片刻前的祥和与宁静氛围瞬间消失得像是不曾出现过。
陵枭一拳打在刻画着他与她的肖像的洞壁,几次张嘴欲言,却是无法详尽说出他心底的所有想法,“陵枭,我是陵枭。”
说完,只能在她冷淡的注视下,转身烘烤衣物。
而他之所以无法和她做进一步的交谈,全是因为……他看向身旁昏睡在一堆干燥树叶上的男孩……
属于她的良善与无知,他不配拥有,谁教现在的他就只剩下满心的仇恨,就只剩下……皇城杀光陵家主君一门的仇恨!
与树林边缘紧紧连接的是层叠的悬崖峭壁,那是专属于夜鹰领独有的险恶地形,同时也是守护夜鹰领的绝佳天然屏障。
自从皇城攻下绝大部分旧领地来成就庞大的中都武领后,也曾多次派遣武领军和骑兵队前来讨伐他们这些流亡到夜鹰领的旧领将士,却因夜鹰领易守难攻的特性,屡战屡败到只能退守在十关之地。
所以在他们走出这片树林后,只要再沿着崖壁上的小径直奔夜鹰领,他就能真正确保她的安全了。
偏偏此时,他嗅闻到一股飘散在空气中的血味,既腥又浓让他不由自主低下头探看一眼在层叠崖壁包围下的那块土地——那里曾是让人向往的一小块绿地,如今却变成令人胆寒的血腥之地!
这是因为直接受命于皇城的骑兵队正在那块土地上将平民百姓倒吊起来,再加以切割杀害,其手段之残忍就连他都不忍目睹。
但如果这场屠杀是他在遇见她之前看见,他定会视而不见的沿着崖壁上的小径直奔夜鹰领——只因他还有着陵家主君将他收养的恩惠必须回报,所以他非得对很多事视而不见,这样他才得以苟活在这个乱世,以便努力实践打倒皇城来替陵家主君报仇的使命。
而这一直以来都是他最迫切也最重要的使命啊!
偏偏他遇见了她——他遇见了一个比真正武士还要更加勇敢无私的她,这让他再也不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所以就算这场极刑极有可能只是一个要引诱他现身的陷阱……他也必须主动跳进去,否则她一定会更加的鄙视他!
而他也不能再次说服自己——他曾经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的作为,全都是为了打倒皇城所做出不得不的隐忍。
只是这种不得不的隐忍也是一种自私啊!幸好她无谋的勇气唤醒了他,让他没办法再继续自私下去。
所以他完全未经思考,将她藏纳在他的胸怀,让她不必看见底下正在进行的残忍屠杀,也让她不要因此而再次身历险境。
只因皇城的罪恶早就与她无关,更因他早在决定带她一起走的时候,就己在心底立誓要确保她的安全了。
所以他带着她在崖壁间找到一个藏身处,“把自己藏好。”他打算只身回到陷阱,反正能救一个算一个。
“发生什么事了?”苏锦一手抱着逐渐清醒的男孩,另一手则紧抓着他破烂的衣物,略显关心的追问:“你打算去哪里?打算做什么?”
陆枭只能对着她摇头。
“是了,你听不懂我说的话。”苏锦深觉无力的气恼着,可她不能让他一个人涉险,如果他是真的发现了什么危险的话。
偏偏她完全不了解这里的状况,也完全不知道他突然丢下他们就要离开的理由,所以她只能叫唤出她唯一知道的异族语言,“陵枭——”
“你不会有事的。”陵枭意味深远的瞅了她好一会儿,才转过身与跟随他多年的战马一起奔向陷阱,“躲好了,苏锦。”
是的,从此以后,她就只是个名唤苏锦的女人——是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