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儿相当开心,人说知音难逢,想不到她眼前就坐了一位。
“真不愧是四爷,我心里想的,您全说中了。来。我敬您。”她举起酒杯,和他轻轻一碰。
一饮而下后,她继续说道:“我这一回用的,是酿作‘春莺啭’的酒面,花了两年培育,好不容易又造出来的。”
他一讶。“这么难?”
“是啊。”她点头。“酿酒首重天时地利人和,三样缺一不可。先前我酿“春莺啭”的米,是产自风调雨顺的丰年,每颗谷粒都被漓江水喂得饱饱满满,做出来的面也是一等一。可这两年岭南多风雨,谷粒也差了点,想造出一模一样的麴,只能说煞费苦心。”
“这么说来,他得为自己的好机运感到荣幸了,一来就赶上了。”
他摇了下酒杯,仰头又饮了一杯。
“对了。”她停下筷子。“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您。”
他点头。
“您来我们这儿帮忙,肯定会耽误您不少正事——”她稍停了会儿才说:“您觉得,我该怎么补偿您才好?”
他听出弦外之音。“你是想给我银子?”
“说银子太见外。”她表情相当认真。“只是点补偿,四爷帮忙我们太多了,恬儿只是想尽点心意回报——”
“不用。”他一口拒绝。统管宁家堡饭馆茶栈的他,还会缺银子?“要你真觉得过意不去,这么好了,等我回去,多送我瓶“春莺啭”,如何?”
她毫不犹豫。“四爷要带多少都行。”
望着她甜俏的笑脸,他眨了几下眼,突然说:“我得为我先前说过的话道歉。”
“嗯?”继续吃鱼的她抬头。
“我曾当着江叔的面怀疑过你,”他眉眼浮上愧色,现在他终于接受,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跟他娘一样,易怒、狠心,不懂责任为何物。“我认为你没那能耐掌管酒铺。”
还以为什么事呢!她一笑。“您要是没这么想,我才奇怪。想当初我老爱跟哥哥提意见。他还不是常说我一个姑娘家懂什么。还不快去跟嫂嫂学绣花——”
一吐出“嫂嫂”二字,她立即发觉自己说错话了,瞧他眉尖,又倏地拧了起来。她暗恼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让他想起刚才的事了。
“对不起,四爷——”
他摇头。“跟你没关系。”
“是我让您又想起来的。”她睇望他阴郁的黑眸,敏锐的天性,察觉他心情又坏了起来。
正好聊起这个——她犹豫着,或许该乘机弄个清楚?
“其实,这事梗在我心里一天了,只是找不到机会问您——您上午曾说您讨厌女人,为什么?是不是您之前……遇上什么不好的事?”
“你问这做什么?”他眯起眼,原本还留着残余笑容的唇角一下抿紧。
“关心。”她直说不讳。“我发现,只要一提起女人,您表情就不开心,或许您觉得我交浅言深,可是……我真的舍不得见您那样。”
两人仿佛用眼神战斗,一个戒备谨慎,一个柔情款款,两人就这样静坐相望,直到她的温柔,融化他从不松懈的心防。
他发觉自己有股冲动,想跟人全盘托出。
那是他一生难愈的伤口,稍稍揭起便会鲜血淋漓。
可是,就在这一刻,望着她璀璨如星的眼,他突然觉得,应该可以揭开看一看到底会有多痛了。
吁口气,他一字一句慢慢说:“你嫂嫂,长得跟我娘有些神似,尤其是怨怪人的嘴脸。”
发觉他愿意吐露,恬儿马上拭净嘴巴双手,静静睇视他。
他把眼睛移开,落到面前已空的酒杯上头。“我想你可能听说过,我跟我师父没有血缘关系,我娘只是出身低贱的伶伎。”
”没有。”她用力摇头。“我一向不在意小道消息,就算真有人说了,我也很少放在心上。”
沉静、聪敏、又不爱碎嘴多舌——她确实和一般姑娘大不相同。他扯了扯唇。“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总之事实就是这样。”
“那——您爹爹呢?”
“天晓得。”他摇头。“我没见过他,据我娘说,他是带着胡人血统的骠骑将军,不过我查过,没这号人物。我想不是我娘被骗了。就是她骗我。”
恬儿心思剔透,听出他藏在话里的在意。也对,要换作是自己,她想,也会想开清楚自个儿的亲爹是谁。
她看着他眸子。轻声问:“是你娘——她对你做了什么?”
他苦涩一笑,真不愧是头一个让他另眼相看的女子,马上听出端倪。
“换我问你,你娘在世的时候,是怎么待你?”
她沉吟了一会儿,但不是因为得费时间思索,而是怀念的事情太多,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娘走得早,所以我跟我娘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不过我记得很清楚。我娘从没骂过我,不管是我不爱学习刺绣、爱往酒窖里钻的习惯。还是打小偷喝江叔倒给我的酒——每次我一闹出事端,她总会护在我面前帮我道歉,转过身,顶多只说我一句“你啊……””
忆起慈母的温柔,她突然有些鼻酸,好怀念有娘亲在旁呵护的日子。她眨眨眼忍去眼中的泪意,她早发过誓,要坚强,不能再像哥哥还在的时候,动不动就泪眼汪汪了。
而且,她留心到了,他好像不喜欢女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第4章(2)
不出他所料,和他娘比起来,她娘简直像下凡渡人的观音菩萨。“你命好,遇到一个好娘亲。”
她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娘亲脾气不好,常骂你?”
她真是厚道,他哼了一声,说得这么避重就轻。“你可以再多说一点。”
还要再坏?她眼瞪得老大。“她会动手打你?”
“再多说一点。”他点头要她继续往坏里猜。
她连连摇头,没办法了,底下事她说不出口了。
就说她命好,没尝过太多苦头。他吁口气。“就直说了,我为什么会被我师父收养。我师父遇上我的时候,我全身不是青就是肿,找不到一块没受伤流血的地方。我娘身子虽不硬朗,但打起人那狠劲,你看了肯定会吓一跳,再不济,她也能拿棒子椅子帮手。她嫌我碍眼,她骂我是拖油瓶,是她倒了八辈子楣才会把我生下来——”
就在他陷入回忆难以自拔之际,她突然站起身,做了一件大胆的举动。
她握住他手,紧紧的,像是抓住一个几乎快溺毙的人。
他倏地回过神,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都过去了了。”她坚定地说。“现在的你,是响当当、赫赫有名的宁家堡四爷,不再是那个无助脆弱的孩子。你该放下她了。”
要能放,他早放了。他板起脸想避开她过于明亮的双眼。他感觉到危险了,知道她离自己的心太近了。
“放开。”
“我不放,除非你把我的话听进去。”她知道他这时候需要的,正是她天生的固执与无畏。她看见他了,在他心底,闲着一个体无完肤、茫然无助的孩子,她非得让他发现他早有能力改变一切——一直折磨他的,不是他早已离开的娘亲,而是他自己。
他突然觉得狼狈不堪,这么多年来,从来没人敢忤逆他,可这个丫头,竟然丝毫不惧怕他!
最让他恼怒的。是他自己的反应——他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推开她。他不愿意承认,可是身体却清清楚楚告诉他,他喜欢她紧抓着他手,喜欢她眸子坐的不顾一切与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