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芙儿骤然松手,退了数步,目光决断如两道含霜冰芒凝视前方,弯身平蹲,握住温暖渐失的宽大指掌。
尹宸秋眼中堆聚怒意,端看她挽起辜灵誉的胳膊,指痕未消的脸颊显得格外狰狞。
“一句话,你还是不还?”徐缓的撇开视线,她连眼角余光都不愿停留在这个为了私欲不惜出卖信念的叛徒身上半秒。
尹宸秋隐去笑容,握紧拳头,坚定的回道:“不还。”
辜灵誉陡地睁开浊红的双眼,指尖抽颤的滑过倾下的皓容,扯开染血的嘴角,露出似哭的浅笑,声音细如蚊蚋,“虽然短暂……可是我的心愿已了……你和我心里所想的那个姑娘一样……甚至比我想的更好……”
她的泪水颗颗坠下,落在辜灵誉的眼睑、唇畔,冲淡了刺眼的鲜红血水,他薄唇微张,须臾感觉到齿里化开咸浓的涩味,终于领悟到,原来这便是所谓的苦。
他深深咽下离别的苦涩,心满意足。
“狸猫变成人……这种事往后只会是一种传说……只可惜……”
“我不许你说‘可惜’这两个字,等我把你的元神讨回来,你又能继续当辜灵誉,逍遥快活的继续缠着我不放……”辛芙儿猛地摇动枕在臂上的辜灵誉,泫然欲泣,“你这个嘻皮笑脸的臭狐狸,我不准你放弃,你给我振作点,鬼大姊的事我还得靠你帮忙,很多帐还没跟你算清……”
“酸酸……爱上你是我变成人之后最终的满足……”辜灵誉趁意识彻底坠落无底幽冥之前,竭尽最后一丝气力,支身仰颔,让冰凉的双唇印上颤抖的唇瓣,血花辗转绘上她的唇。
留不住半点残余的温度,辛芙儿凝结水雾的眼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垂合眼睑,侧身躺在她僵硬的肩膀上,即使闭上双眼,仍是维持着唇畔浅浅笑纹,得到她以情相待的一吻便是最后心愿。
灵兽的执念异于凡人……只要尚有一口气在,上天下地都不会罢休。
如今,连一口气都不复在,肯罢休了吗?
真的甘心就此罢休了吗?
“我不许你罢休!不许,不许,不许……”她伏首痛哭,扯心撕肺,身子从里到外都喊着痛,惶惶溯忆两人自初次相见,再到一路纠缠不清,短如夜半浮梦,曾几何时,围绕在耳畔的嘻嚷字语全烙进体肤。
我不允许你用“只是一只兽罢了”的心思来看待我。
她从来没这样看待过他。
凡人终其一生寻寻觅觅,在滚滚红尘中尝尽爱恨嗔痴,都是为了心中所爱,可我始终不能明白,要怎么样才能断定何谓真爱?
她也是到现在才明白何谓爱。
当我想了解怎么去爱一个人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你想,这样代表着什么?
她现在懂了,可是他听不见她的答覆,再也听不见。
芙儿,别磨牙了,要磨就到我的嘴里磨,省得伤着自己。
她不磨了,只要他能笑着醒来,什么都好。
只要我是凡人的一天,那便是非你不可。
那不再是凡人之后呢?
看来我就算当成了人,在你的眼中,仍是脱离不了这样的身分,也好,这么一来,就算我无法继续当辜灵誉,最起码在你的心里能留下两种缺一不可的鲜活形貌。
她根本来不及告诉他,管他是妖是狸是人,她早就……对他动了心,不论是人还是妖,她喜欢的就是那个他,嘻笑爱闹,永远不懂何谓正经的他。
辜灵誉,你醒过来好不好?好不好……
第9章(1)
记忆的最深处。
千山万壑,幽烟袅袅,所有的视线淹没在一望无尽的蓊郁里,再无其余赘色。
癣绿苔青,丛生羊齿状绿叶一片片张扬的拾阶而上,漫过荒废已久、遭受岁月摧残的崩塌石阶。
杳无人迹的荒山野岭,窸窣叶动,两孔鼻子自两片叶沿缝隙钻出来,不时嗅着雨后万物滋长的生息,远处传来声声呼唤,小狸猫烦躁的原地踱步,发出低声呜咽,踌躇片刻后,还是朝来时路返回归途。
在万绿之外的道寺门口迎接狸猫的是一名清秀少年,不久之前才换上黑色道袍,而没人知道当晚他是以着什么样痛苦折磨的心思瞪着这袭道袍暗自流泪。
少年一身是伤,刚结束今日的修课,以着小学徒的身分忍辱跟着一群黑茅道士习术,趁大伙休息时,与黑狸碰面。
“你去哪儿了?”少年瞪着散漫踱来的狸猫,弯身拨弄黑白交间的绒尾,紫肿的唇瓣悄声的说:“今天我学会了三个制伏山魈的咒语,三更时你帮我引出几只道行尚浅的魈,我要试验看看是否真的完全学会。”
狸猫上了黑釉般的圆眸始终张大,静静听着少年吩咐与转述今日被道士们刻意刁难、欺辱的情形,仅只是听着,不见任何反应及举动。
“……等我将那些雕虫小技全都学会,到时候他们一个个都要跪下来向我磕头认错。”少年的脸庞掠过阴寒,深沉的转头,瞪着远处高矗的道寺,冷笑不止。“我抛弃了尊严,放弃了与酸酸的约定,背离了师门……待我出师之日,便是他们的灾厄之日,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但闻少年嘴里说出“酸酸”两字,狸猫机灵的抖动数下耳朵,黝黑的瞳眸浮动淡淡的意绪,象是人在思忖的模样,曲起后腿蹲坐,垂下双耳,仔细的聆听。
“酸酸现在应该学会怎么削好桃木剑……”少年的面容浮现几许缅怀,不自觉的温柔笑说:“她小的时候最怕鬼,结果师父把席子扔到外边,让她连睡了五宿,到最后她竟然还跟几只饿死鬼成了朋友……她老嚷着如果自己不是生在辛家该有多好……”
因为只身待在异乡的孤独寂寞,少年只能将满腹心声告诉一只狸猫,一只他藉由条件交易留在身边、谈不太上是朋友的狸猫,因为它不能言语,于是能毫无提防的将心里话、满腹痛苦全数倾吐。
一只狸猫哪懂得人的心,又怎么会明白复杂的七情六欲,更不会懂得何谓思念,告诉它,就和告诉一棵树一样毫无意义,可是最起码能稍稍化解他内心的苦楚。
可是少年忘了一点,这只狸猫终究和一棵树不同,它虽然不懂人心,不解何谓情思,却有着和凡人相似的思考与好奇。
狸猫蜷起前腿,细细聆听,偶尔是白昼,偶尔是昏夜,在山穴洞口、在道寺角落、在淌满血泊之后的蹄印步行之中,一日日重复相同的动作,听着少年不厌其烦的反覆谈及那名可爱的小酸酸,从一道模糊的人影,再到揣摩她的眉眼嘴鼻,它的心里有了粗浅的图绘。
从不曾停止诉说的少年不会知道,没有人会知道……知道凝聚一股莫名的渴望,盘据在心里的摹影,顺随岁月的流逝,滴水汇泉般积存得更深,逐渐形成无法自拔的执念。
淤凝于心的朦胧影子,将会牵引它到那遥远的彼方。
后来它才懂得,原来这种执念唤作……相思。
青雾,迷离了视线。
烛火,一翦幻影哀艳凄楚,在蒙蒙破晓时分,宛若破曙晨光,风息拂落数道乱影,一双白如透明的柔荑小心翼翼的呵护着烛苗不被熄灭。
辛芙儿吹散满桌灰尘,将最后一盏白烛搁妥,笔沾朱砂,写下一道道符咒。
骤然阴风大兴,朦胧坐影浑身怒意,由青白逐渐转而清晰,一张铁青怒颜瞪着面色苍白、泫然的辛芙儿,好半晌不肯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