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他已经很久,没当龙家的客人了。
蒋负谦坐在龙家前厅,以盖杯冲茶,等候奴仆通报。明明是张年轻俊俏的脸庞,却流露出一股不属于他这年纪的历练,气度沈稳如山,难以撼动。眉如长舫,眼如深潭,鼻如陡峰,唇如由枝头飘落的孤叶,有些萧瑟之感。神情无风波定,行为举止恰到好处,多一分则造作,少一分则轻浮。
这里是他姊姊蒋舒月的夫家,而他曾在此处任职数年总账,说起来,这里的一砖一瓦,他并不陌生。
在龙家的日子,酸苦参半,喜乐不多。姊姊是为了保全蒋家百年茶山基业,才会同意联姻下嫁龙家二少爷龙君奕。新婚之夜,新郎官却与丫鬟绿芽不告而别,离家南下福州,足足五年音讯全无。
而他则在姊姊接触龙家茶行——龙升行的生意时,提携入内。更在总账任内与亲姊合资,买下茶山制茶,开立茶号,取一鸣惊人的涵义定为鸣茶,藉龙升行名声铺货入市。此举原是为了两人离开龙家打算,但龙君奕浪子回头后,想尽办法留下姊姊,成为她毕生归宿,鸣茶事业反而独利他一人。
然而在他离开龙家后,鸣茶从此不进龙升行。
蒋家除了他跟姊姊外,还有一位大哥蒋英华,与他不同生母,感情素来不睦。大哥个性贪婪,为求更大的利润,诬蔑姊姊在龙家忍辱负重就是为了一举拿下龙升行的主权,更使计拐骗丫鬟绿芽盗刻姊夫印信,将原本固定铺货龙升行的茶叶一夕之间全部抽走,改卖姊夫在外五年赤手空拳创建的玉磬行。
姊夫将计就计,瞒着众人以一纸合同绑住大哥,十年内只得铺货玉磬行,抽货及哄抬价格所需赔偿的金额,够蒋家二十年内无法转亏为盈。
虽然行之有理,付出最大代价的却是姊姊。里外遭人误解以鸣茶抽魂换骨,蚕食鲸吞想霸占龙家家产,累得她为此重病半年不起,尽避日后误会尽释,他仍坚持鸣茶不入龙升行。
只要鸣茶独立于龙升行之外,日后姊姊受到欺负,他就能马上带她离开,与龙家再无任何干系,老死不相往来。
“今天怎么有空来省城?”蒋舒月眉目含笑,掀帘入厅,因笑而眯起的圆润双眸如猫眼石,闪着一条细窄而明亮的光带,粉颊如春樱明媚,又因手足造访多了喜气。自从负谦接掌鸣茶独立门户后,业已少走踏龙家,上回好像是大年初三送礼过来,距今足足有十一个月,一晃眼又快要过年了。“幸好你姊夫巡茶铺去了,不然铁定念到你耳朵生茧。他每月给你写的信,你究竟看了没有?”
“看了。同样的事情写了两年多,再回信下去也没意思,索性不回了。”每回来信不外乎要他铺货鸣茶给龙升行,若非信中写有姊姊近况,他连拆都不想拆。他给蒋舒月推近了一份礼。“买来让你佐茶的红豆糕,不甜不腻,我想你会喜欢。”
“负谦送的我自然喜欢。”她知道负谦的心思,丈夫与亲弟之间的角斗,她不好过度插手。“别跟我说你今天来,过年就不来看看姊姊了。”
“小弟岂敢?此行除了专程探望姊姊外,还计划在此置宅。”蒋负谦以杯就口,感叹不愧是龙升行的茶叶,香气淡远。
“你要搬回省城住吗?”这对她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不,只是买个在省城的落脚处。”住得近一点确实好照应,但他已远离省城,仍可接获姊夫一月一信,真住进省城来,还有清静的日子吗?“其实这间宅子姊姊也不陌生,在东街二巷。”
“东街二巷?你真买下来啦?”这间房子没什么过人之处,跟龙府比起来是小而窄且旧,只是两年多前她与君奕闹误会,疾病来得又急又凶,暂时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时,负谦就是在东街二巷租了宅子让她养病,天井处还种了她最喜爱的紫荆花呢!“不管新旧,置了田宅总是好事,得办桌酒席请大伙儿吃吃。”
“这是自然,会再送帖过来的。”他替蒋舒月拆了红豆糕,瞧她眼珠直在他身上打转,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姊姊有话便说,在小弟面前不需拘谨。”
“嘿,跟你说话就是这点爽快。”只是这事怪不得她扭捏。“父亲孝期已过,你也差不多该成家了。长姊如母,不如由我来替你操办吧?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家,我好请人留意。”
孝期三年,实则二十五个月则毕。负谦为了壮大鸣茶,自个儿事都忽略了,如果不是有她帮忙记着,包准他有闲工夫想成家时,孩子呱呱落地,负谦年纪都够本让娃儿喊一声爷爷了。
“不急,此刻娶妻只会让她吃苦。”有个三天两头不在家的丈夫,感情如何融洽?家庭如何维持?他可不打算把孩子丢给妻子一个人带,那种疲累无助是会把人的意志侵蚀殆尽的。
如果单就为了传宗接代而娶妻生子,或是年纪到了就该成亲而误了一名女子的将来,那他唾弃父亲与姊夫思虑不周且自私的行径,无疑是自打嘴巴啊!
“如果娶进只懂享福而不肯吃苦的妻子,更不是件好事,不如趁现在好好留意适婚的姑娘家,免得等你鸣茶成绩再上一层楼时,对方只看你的钱,不看你的人了。”这才是地道地道的悲哀。
“这……”
姊姊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他如何想,就是提不起兴趣。
蒋舒月打蛇随棍上。“就像你说的,此事不急,我们就慢慢找,总会找到你喜欢的姑娘。姊姊懂分寸的,不会时时刻刻拿这种事烦你,只是不打算不行。”
“好吧,那就麻烦姊姊了。家世不用太讲究,个性好最重要。”这事早晚都得打算,他相信姊姊懂分寸,也不会胡乱搪塞个女子给他,便允了下来。
该说的事讲得差不多,再寒暄个几句后,蒋负谦便起身准备告辞,此刻却有家丁拿着如烧饼大的干泥巴团,喳呼着进来。
“二夫人,又收到了!”家丁将干泥巴团捧在掌中,不敢脏了蒋舒月的手。
“还是没查出来是谁放在后院的吗?”该不会要成为千古悬案了?
“出了什么事?”蒋负谦倍感疑惑,不懂姊姊为何苦恼成这般。
“敲了给舅少爷瞧瞧。”
家丁立即由干泥巴团里起出以宣纸包覆好的四百文钱,呈给蒋舒月。
“每个月都有人固定捎来四百文,已经两年了。宣纸上面是写我的名字没错,但每回字迹都不相同,到现在还找不出来是谁放的。我一直不敢动用这笔钱,可经年累月下来,几千个铜钱还真教我伤脑筋。我跟君奕商量过,就决定捐了这笔钱作为公用,可疑问一直留着,当真憋气。”
蒋负谦接过铜钱,觉得手有些油滑。“可以给我一桶净水吗?”
“喔?”蒋舒月不免好奇有何妙计,马上让家丁挑了一桶清可为镜的水。
蒋负谦解开串钱的红绳,一股脑儿把四百枚铜钱都滑进水里,没多久,水面上浮起一层清晰可见的黄油,冒出的油泡都把他们的脸分成好几张了。
“油面浮得这么厚,可见每一枚铜钱都沾有油脂,极可能来自油行、肉贩,这些连掌心都时常触碰油脂的地方。若姊姊好奇,可由此寻起。”一连两年不曾间断,连他都觉得可疑,究竟是谁这般坚持,像报恩偿债似的。“会不会是姊姊资助过的对象?你且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