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五房这位叔父向来爱赌,更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只是没想到竟然把主意动到典当物上,虽然没有把江朝奉送官,但也只能将他辞退了,免得又再发生同样的事,看来不想办法处理也不行了。
负责看守的老吴应了门,迎接这座院子的主人回来。
这些在飞觞堂里当差的奴仆,都是他另外找来,并不是由邢家雇用,也只忠于自己一个。在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邢家大院里,这个院子是唯一能让他稍稍喘息的空间,如今总算发挥作用,不过还是不够,为了以防万一,得把妻子安置在更安全的地方才行。
邢阜康举步走向天井,金柱则提着灯笼,在前头为主子引路。
“她应该睡了……”透过雕花格扇门,见正房一片漆黑,邢阜康便来到书房,心想距离天亮只剩下两个时辰,很快就过了。
金柱点燃案上的烛火。“大当家不回房歇着吗?”
“我今晚还是睡在这儿就好,去泡一壶茶过来。”他不想吵醒妻子,也害怕见到那张俏颜露出受伤的神色。
“是。”金柱在心中轻叹。
“大当家回来了。”麻姑不敢睡,一直等到现在。
邢阜康开口让她进来。“今天大奶奶的心情可好多了?”
“是,跟昨天相比,确实是平静了些,不过大奶奶一直在等大当家回来,今天就问了好几次……”接着,麻姑便开始将白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禀报。
“除了三太太之外,就连四太太和五太太她们也都来了,奴婢都有守在大奶奶身边,没有离开半步。”
“你做得很好。”邢阜康想不到连四房和五房都这么快就蠢蠢欲动,打算从韵娘身上下手,希望从中获得好处。
能娶到韵娘是自己这辈子拥有过最美好的事物,他要尽一切努力来保护她,就算会遭到怨恨,只要她能平安无事就好。
麻姑很开心能得到大当家的夸奖。“奴婢很喜欢大奶奶,也很高兴能伺候她,不过奴婢更想念别庄,那儿的人可单纯多了。”
一点都不像住在这座大宅院里的人,一个个好复杂、好难懂,而且都很坏,眼睛全都长在头顶上,不只是当主子的,就连奴仆下人也一样。
“我也这么认为。”他心有戚戚焉地说。
对了!还有别庄……邢阜康这才想到可以把妻子送往位在歙县呈坎村的别庄,那儿比在邢家大院安全多了,他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
他脸上有了喜色。“麻姑,多亏你提醒我,真是帮了个大忙。”
“奴婢提醒大当家?”她一头雾水。
“你下去休息吧。”邢阜康没有多说。
待麻姑走后,他不禁想着该怎么告诉妻子,要她搬到别庄住的决定。
直到天亮,金柱端了洗脸水进来伺候,邢阜康也在小睡片刻之后,恢复了些精神,终于踏出书房。
早上很冷,不过尚未下雪。
待邢阜康穿过天井,来到还贴着囍字的正房门口,不自觉深吸了口气,这才推开雕花格扇门,正准备用早膳的韵娘赶紧起身迎接。
“……相公!”
他总算回来了!
韵娘有好多话想说,一时之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没吃吗?”邢阜康往桌旁一坐。“坐下来一起用吧。”
她连忙朝麻姑说:“再添一副碗筷。”
“是。”麻姑赶紧拿来。
待邢阜康面前摆上了碗筷,就挟了一颗用肉、蛋和杨梅汁制成的杨梅丸子到她碗中。
“多吃一点。”原本打算她要是吃不惯徽州菜,索性就从苏州请个厨子回来,但既然决定把妻子送到别庄,那就先搁着。
“是,相公。”这是否代表他还关心自己,并不是完全不在乎?韵娘不禁又抱着期待思忖道。
用过膳,她想着终于可以和相公好好谈一谈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邢阜康早一步开口。
韵娘心口一跳,惴惴启唇。“相公请说。”
“明天一早,我要你搬到呈坎村的别庄住。”他口气强硬地说。
她脸色倏地刷白,人也从椅上站了起来。
还以为可以承受比喝下那碗避子汤更大的打击,想不到还有更残酷、更令人难以忍受的。
“为、为什么?”韵娘知晓该如何应付爹和大娘,与家中的嫡兄、嫡姐周旋,但是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的相公,却是束手无策。
邢阜康下颚一紧。“只要照我的话做就好。”
“我……做错了什么?”韵娘颤声问。
他强迫自己不要露出任何感情,脸部肌肉因此显得不自然,但在旁人看来却更为冰冷。
“没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么又是为什么……”她真的不懂。
这个男人总是在上一刻表现出温柔之后,在下一刻却伤透了她的心,韵娘简直欲哭无泪,他就这么不想见到自己?非要她走不可吗?
“以后你就知道了。”邢阜康咬着牙说。
他不可能瞒得了一辈子,她早晚都会知道邢家的“秘密”,到时说不定会庆幸不必与自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更不必同床共枕。
韵娘却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莫非这座院子的女主人要换人来当,所以得先把她这个正室打发到别处?那么是不是等这个“以后”到来,就会休了她?
她缓缓地坐回椅子上,脸上只剩下苍白二字。
一个对自己无心的男入,就算用再多泪水,也无法从对方身上得到半分怜惜,更何况韵娘也不打算哀求他别赶自己走。
“我会先派人过去通知,让别庄的人整理出一间厢房,好让你住下,所有的吃穿用度,都会跟这儿一样。”他几乎不敢看她,平板地把话说完。
“麻姑,帮大奶奶收拾收拾,不要遗漏东西了。”
麻姑看看大奶奶,又看看大当家,却什么话也不能说。
“是,大当家。”她真的是搞不懂,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还是自己太笨,才会不明白呢?
就这样,韵娘呆坐在这间贴满囍字的新房里,如今看来更是讽刺,成亲才不过第五天,就成了弃妇。
这个晚上,她都没有合眼。
饶是平时再聪慧,此刻的韵娘却完全没了主意,总觉得像是走在五里雾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她猜不透相公的心,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来挽回这段婚姻。
谁来告诉她该怎么办?
到了天亮,马车已经在南边的角门等待了。
邢阜康仔细叮嘱负责这趟路的护院、车夫,虽然呈坎村同样位在徽州黟县,不算太远,可还是不希望途中发生任何意外。
待韵娘被麻姑搀了出来,还是希冀他能收回成命。
他只对麻姑说:“好好照顾大奶奶。”
“是。”麻姑将主子扶上马车。
韵娘心头一片空荡荡,几乎彻底死心了,不再巴望他会开口让自己留下来,必须接受相公真的不要她的事实。
当车轮开始转动,也渐渐驶远,邢阜康这才容许自己流露出深沉而痛苦的目光,送她离开邢家大院。
金柱则在一旁用袖口抹着泪水,这是替大当家流的,主子难过,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马车通过环秀桥,走进这座依山傍水,融合自然山水为一体的呈坎村,夜已经深了,自然看不见两侧民宅纵横相接、排列有序、青墙黛瓦、高低错落,宛如画中的美景。
当马车停在邢家别庄外头,两名妇人提着灯笼,早已恭候在门口,待韵娘被麻姑搀扶下来,连忙上前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