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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陆府偏厅里烛光如常,照映着女子纤瘦身影。
傍晚回来,府内一片欣喜,原来是海棠有了身孕,这几夜,涤心与她常一块处理公事,如今海棠身子不比平常,涤心早早便把她赶回房歇息。而陆阳今日也不回自己宅第,打算陪着妻子在陆府调理身体。
珠笔疾飞,在厚厚的留言簿上加注圈解,涤心忙着整理手边事务。几千几百条的生意往来,每笔茶叶的出货运送,她详加记载,希望将来接手的海棠能花最短的时间进入状况。
眼睛酸涩,她揉了揉,双目交睫片刻,心中不由得叹息。
她想离开,想同爹娘一起过活,陆府的担子该交还真正的陆家人,但现下海棠怀有身孕,她若这么走了,唉……陆夫人哀求幽怨的表情浮现脑海之中,涤心知道她是故意的,摆明要自己内疚不忍。
她是吃软不吃硬。陆夫人自主搞了个绣球招亲,无非是想逼她留下,可涤心不理这套,她表面不动声色,暗地已有思计,招亲大会照办,但当日绝不会有抛绣球的新娘。
可是,老天似乎偏袒陆夫人多一些,海棠恰巧怀孕,这变成了对付涤心最有利的武器,人家拿幽怨可怜的眸子瞧着她,涤心便不行了。
起身捶了捶肩颈,步伐盈盈朝角落的盆栽步近,是她带回来的白雪芽。尚不确定该如何培植,涤心暂将它护在盆内,心想,若离开陆府,这株树芽亦会同她离去,届时,再将它植在阿爹庭前的小茶园里。
第二回的尝试。四年多前那些珍贵品种教大雨冲毁,她抢救不了,还因而生了场大病。涤心抚着叶芽,记起那日狮蜂的夕阳和男子背上的温暖,方寸的酸痛再度兴起,秀眉淡淡皱着,她咳了咳,胸口的郁结仍退化不去。
逃避。她对他有愧,无颜多说一句。只能逃避。
每每午夜梦回,她不忘向上天祈求,要那男子平安顺遂,一生欢喜。
为何仍不懂照顾自己……窗外那男子暗暗轻叹,微弱月光下,他灰衫身影晦暗不明,由沾湿穿了洞的窗纸望入,里头的情景尽收眼底。
偷窥非好汉行径,但他已瞧了她一整日,再添这一笔早无关痛痒。
有感觉的是心。他眼中不自觉流露温柔,忆及两人之间的绵绵情意、误解、不舍与争执,继又思起她的不告而别和那个教他先是发怔、而后发怒、再来发狂的绣球招亲,他心跳急促已难按捺,直想冲入将涤心抱在怀里,看谁敢来相抢。
正待移动脚步,耳边突生劲风,他太关切厅中的人儿,竟在对方发招后才感受到来者气息。
反手一档,他身形迅捷潇洒,甫交手已知对方身分,原要敛式收拳,可那人不放过他,掌风绵绵而来,逼得他出手奉陪,只在解招并不进攻。
月夜中,彼此斗得几回,竟是毫无声息,他藉势反勾扣住那人双腕,将对方一张大脸拉到自己鼻前,温朗眉目暂且隐居,他细瞇起眼瞪着。
「嘻嘻,大哥,我什么都瞧见啦,你把纸窗弄破了。」大脸对他笑,用气音说话。
武尘不语,眼神更加深沉,其中有警示意味。
「娘料得真准,你真的回来啦!为啥不光明正大走前门,尽在这里偷瞧人家?」陆阳「威武不能屈」,只是将自个儿的头尽量往后仰,免得同那张峻颜鼻子碰鼻子。
「今天二泉舍的事我听说了,心想八成是你。你再不回来,涤心就被娘给嫁掉啦,到时琵琶别抱,你岂不成了伤心人?不不,是两个伤心人,涤心那日由京城回来,刚踏进门人就晕了,大夫过门诊治,说是受了风寒又郁结在心,外加过度劳顿,所以一病不可收拾,那丫头足足昏迷两日,又发烧又呕吐,吓坏咱们一家人哩。」
武尘的手劲微松,脸上的神色复杂万分。
「海棠说……昏迷时,她一直喊着你的名字。」瞧那神情,陆阳胆子更大了些,食指一伸,戳住武尘挺俊的鼻子,两道浓眉拱起。「大哥,你怎地欺负涤心?」
风水轮流转啊!小时候,总是大哥扯住他的领子斥责:阿阳,你怎地欺负涤心?呵呵,没想到他也有这个机会训人。
掐住陆阳双腕的力道再泄几成,武尘仍是无语,眼眉俱有柔色。
「你真喜欢人家就早早行动吧,我已知会了你,别说我不顾兄弟情谊喔。我那群朋友里,好几个对涤心丫头倾慕已久,我在其中穿针引线,也省得胡抛绣球乱招姻缘,那些男的家世好、人品好、有学问有抱负,跟涤心挺相配──哎哟!」最后一声喊得震天价响,肚子吃了武尘一记重拳。
「你、你……」陆阳揉着肚皮,戒慎恐惧地盯住武尘,「你你你……」这是近距离攻击,若非他皮硬,肯定要肚破肠流。
来不及说话,窗户咿呀一声由里推开,小小头颅探了出来。
「阿阳,你在跟谁说话?」
「啊?」陆阳掉头瞧瞧涤心,又赶忙掉头回来,方才赏了他一拳的人不知隐身何处。太卑鄙啦!「这么晚能同谁说话?我在替妳赶猫哩。」
「赶猫?」
「是啊!是只思春的公猫,爪子又利又狠,脾气又凶又恶,瞧,牠把窗纸弄破了,急着要跳进厅里,牠的母猫肯定在里边。」
「是吗?我没瞧见母猫,厅里只有我一个啊。」涤心奇怪地看着他,关心地问:「你做啥捧着肚子?」
「我肚痛,想拉屎。」他说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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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甚好,冷归冷,空气中已有淡春气息。
今早,涤心将白雪芽移至园外,她昨夜伏案而眠,不知怎地梦见了武尘,他身上的温暖如此清晰,还有似真似幻的叹息,心一拧,在梦中竟又落泪。
是日有所思吧,因那一株树芽勾起心中对他恋恋难舍的情意。
待得醒来,肩上正披着一件灰衫罩袍,那是男子的款式,她很疑惑,以为是如意丫头替自己盖上,可何来这件灰袍?而且那味道……那味道……涤心不敢细想,或者是驼鸟心态,她将这莫名之事抛诸脑后了。
迅捷地盥洗梳妆,涤心往陆夫人的厢院请安,刚绕过回廊,笑声已由房中传来,想必是陆阳和海棠也在里头。
「婉姨今天心情极好呢。」面露微笑,涤心扬声轻问,脚步跟着踏入。
「涤心,快瞧谁回来了?」
陆夫人欣喜的话语伴随涤心瞬间苍白的面容。
房中,婉姨、阿阳、海棠,还有一个坐在婉姨身边,嘴角淡淡噙笑的男子,涤心盯住他,霎时间脑中全是空白,有欢喜有幽怨,方寸柔柔情愫,然后是对他满满的愧意。
阎王寨一别,涤心走得匆促,贺兰安排了人护送她回三笑楼,但当时冲突造成两人之间难堪的局面,无论如何,她断不能在三笑楼待着了。隔日,她收拾好行李,同会馆众茶商辞别,只称说有急事待办便返回杭州,一路上浑浑噩噩,心好似教人挖空,某部分的灵魂飘走了,连自己怎么回到陆府,她也没了印象,等清醒过来,她已在床上躺了几日。
他该是不想见她吧……
涤心内心涩然,尽力控制情绪,静静地,她回他一抹笑,声音持平有礼,「大郎哥。」
她瘦得下巴又细又尖,脸白若纸,眼下有淡淡黑晕,武尘心中一痛,不由得思起昨夜。她累得睡着了,自己不敢惊动她,只能伴着她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