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碧素问回答得含糊,可有可无地耸耸肩。他常年在外,要什么贴身丫头?若真需要,也绝不会要这个病得七荤八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娃。
原本,他可以直截了当地拒绝,但在瞧见她脆弱又盼望的神情之后,那些真实话语自动吞下肚里,竟不愿使她伤心。未再多言,他拿起桌上那一盅药汁,张口将失去温度而苦涩的汁液全灌入,喝得涓滴不剩。
发似流泉,委以药引,那是陌生奇异的情绪,药力散至四肢百骸,隐约间,她仿佛成为他体内的一部分,随血液窜进筋脉,密不可分。 见大爷喝下药,沉香安然地吁出一口气。 放下双眉,纤细敏感的她,对碧素问方才勉强神色,已是了然于心。 大爷嫌她烦吗?她盼着他喜欢呵…… 三日后,碧素问再次离家。他是无法赋闲下来的。 或者是个性使然,虽说碧烟渚是他出生成长之地,但对这一切,他并不依恋。刚开始是为了替阿爹四处寻奇药,渐渐地,就爱上了漂泊天地的自由,少牵绊、无旅愁。追云踏月、浪荡江湖,他依旧为碧烟渚搜寻药材,愈难得手他兴致愈高,在险境里,挑战引起他内心的热情,唯一的、那么一点热情。
而这三日,小沉香让三娘诊来断去,喝下好几碗黑呼呼又苦兮兮地药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熬制成,她的病竟大有起色,心悸的情况缓和许多,偶尔方寸间的抽痛,她也能忍受,不似以往,总疼得冷汗湿泠、脸色惨白,非晕死过去不能罢休。
碧素间离开碧烟渚那一天,沉香已能下床;可他离家的事,她好晚好晚才知道。现在的她已非富家千金,说好要当碧烟渚的小丫头,因此一开始,霍香领着她做了些轻松的工作。一切是如此新奇,首度,她觉得自己有那么点用处,真能完全摆脱了病魔纠缠,不要病奄奄的过活,她是健健康康的小姑娘。筋骨虽然劳累,她的精神从不曾这般愉快而高昂,那些因大爷不告而别引起的落寞情绪,很快地被冲淡了。
接下来的日子填满忙碌,身为碧烟渚一名小丫头,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除了洒扫应对,更要粗略地识得药材名称和形状,帮忙照顾“宰药亭”的一片药圃,碾药、磨药、熬药,还得充当老爷试药的对象,烦琐而辛苦。但这些,沉香不怕的,她好学又兴趣浓厚,三、四个月下来,也能驾轻就熟,只除那么一点--她最担心替老爷煮汤泡茶,总没法拿捏得准老爷的喜好,不是火候过猛,就是出茶的时间不对。
唉……咬着唇,沉香暗叹口气,细瘦的臂膀吃力地提着一壶滚烫开水,急急往“宰药亭”去。老爷又吩咐她煮茶了,她真不懂。她煮的茶总让老爷批评得一无是处,连倒在地上,泥土也不想吸收一般,怎么他还是三番四次要她煮?看来、今天又少不了一顿骂了。
“老爷……”她略略紧立地朝碧老福福身,眼光飘向一旁的三小姐。三娘冲着她笑,她坐在阿爹对面,正朗朗背诵着穴位和针灸口诀。 将开水置在炉上热和,沉香快速地在石桌上摆妥茶具,又怯怯地问:“老爷想喝什么茶?” “嗯……雀舌。”碧老盯着医书,轻哼一声,忽地瞪向一套拳法愈打愈慢的碧灵枢,“枢儿,专心。” 碧灵枢正对着小沉香挤眉弄眼,被阿爹威严一喝,吓得差点站不稳,赶紧收回视线,继续眼观鼻、鼻观心、气贯单田地练功去。 沉香快快低下头,把所有注意都集中在煮茶上。这雀舌绿茶好珍贵的,舍弃叶身单取叶心,风干制成的模样像雀鸟的小舌,因此命名。在练家,她极爱娘亲为她泡的淡茶,每次因发病而阻塞胃里的食物,没法进食时,娘总会冲好一壶茶,细腻又心疼地喂着她喝,那味道清香淡雅,始终于回着她心里头。想着想着,沉香不自觉学起娘亲的神情,她的动作熟练,小小的眉宇微蹙,细心专往地斟酌着。
“老爷、小姐,请用茶。”将茗杯送了过去,她缩回手,忍着手背上的烫伤。那一壶开水对她来说仍过重了些,方才支持不了,便让溢出壶盖外的水烫伤了。
她的举动全落在三娘眼里,三娘嘴巴想用唇形对她说话,可惜沉香一迳低垂着头,安分地盯着地上。 所谓知父莫若女,三娘敢说,阿爹肯定是故意的。 偷偷打量阿爹的脸上表情,他啜着一口香茗,两边灰眉舒坦地缓了下来,嘴角轻抖着,一句赞许的话就要出口,偏偏又硬生生地缩回肚子里。他心中一口气未平,还在为输了和尚师傅一盘棋生闷气,而留着沉香丫头亦非己愿,这怒意便转到沉香头上来了。尽管沉香丫头做得再好,阿爹总要批评几句,他的孩童心性到这把年纪更是变本加厉。
三娘无奈地摇头,并不戳破,也喝了茶,愉悦地自顾言语,“这雀舌很香,煮茶的手段好高啊!咱们家的丫头就是比别人强。” “哼。”碧老冷冷地哼着,将茗杯推向一旁,等着沉香再度斟满,脸色却坏坏地说:“谁要喝这春茶?去把秋收的茶叶拿来。”他就要鸡蛋里挑骨头。
“是。”沉香委屈地应声,眼眶有些红了,却倔强地不让泪珠掉下。 她奋力喘气呼吸,熟悉困扰的症候就要冒出,愈要压抑来势愈汹。 不行啊!老爷还等着她取秋茶来。她急匆匆往屋里去,才跑出几步,呼吸己这么困难,心口的疼痛猛地加剧,威胁着要将她的身体撕裂开来。忍着不出声,她紧紧揪着衣襟,身干已笔直地栽向地面。
“沉香丫头!” 听见二少爷和小姐的呼喊,沉香动了动,感觉某样东西拂过脸颊,勉强睁开眼,映人眼睑的是一双藏青色的靴。那人离她好近,衣衫都碰触了她的颊,循视而上,她瞧见大爷的脸。
“大……爷……您、您……回来啦……” 乍见碧素问,她唇边下意识地往上弯,但话才刚落,另一波的痛楚袭来,逼得她咬紧牙关来抵御那一番痛苦,瘦弱身子缩成一只小小虾米。 想看着碧索问,她撑开眼皮,影像已变得十分模糊,只无声地蠕动嘴唇,一手扯住大爷衣角,疼得晕厥过去。 他目睹了她发病过程。 此时,沉香静躺在床上,被子盖得紧密,她的尖瘦下巴看起来可怜兮兮,痛楚暂缓下来,但秃眉仍微微蹙着,睡梦里,那份疼彻心扉的苦痛咬着她不放,紧紧笼罩了她的意识,教她不得安宁。
碧素问坐在床沿,凝思地瞧着她苍白如纸的小脸。一只手伸了过去,抚摸着小女孩散在枕上的黑发。它们长得好快,几月不见,长度已触及肩头,柔软无比而光泽似缎。
忽地,心头像被针煨了一下,他忆起那碗解毒药汁入喉的感受,苦涩里的香雅,米自她似流泉的一头乌丝。 “她的病,怎么样?”他修长的指停在她发上,感觉它们的细滑。 三娘在旁刷刷地写字,正努力记载着关系沉香病症的一切,碧灵枢被阿爹下令得继续练功,而碧老则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跟进房里。听到碧素问的话,两人皆惊奇地望向他,一会儿三娘才清脆地说:“原本掌撑得很好了,怎么会出差错?这还是沉香在碧烟渚第一次发病哩!我想……八成是阿爹待人家太坏,沉香心里难过,接着你一声不响地出现,沉香见了你心里头高兴,一下子情绪起伏过大,才突然发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