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单清扬也不禁会想,霍家并非江湖中人,而是江南的米商,其家风乐善好施,几代下来收留过多少流离失所的孩童,可若得费心顾着所有离了霍家的人,那可真有得烦恼了。
舅舅并不时常到归鸿探她,然每年双亲忌日总会在府里住上三日,坟前焚香后,便与她说说话,偶尔,也会说起娘亲小时的事。
心中隐约懂了,这一年一回天人永隔的相会,源自一种无法言明的思念。所以,虽然在爹娘死前单清扬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舅舅的存在,如今她这一声声舅舅倒是唤得很顺;这一个月来,舅舅住在府里,说要在大日子前陪她一陪,单清扬也没拒绝。
唤了下人,单清扬将舅舅请入厅中,才道:「女子强练男子沉鞭,是有些自讨苦吃;可归鸿论武较量的是各家武术,没有男女之别……舅舅不也希望我为爹爹娘亲做些什么吗?」
「不希望。」对于一个已经太过努力的人,霍齐生想也不想地道出心屮所想。单清扬微挑起柳眉看着他,令他失笑道:「我并非江湖中人,快意恩仇、血债血偿,甚至那些道义、名誉我都不真懂。做商人的只管生存,而我霍家米商只管春来插秧、秋来割稻……或许比起刀起头落更加冷漠?」
「冷漠?」单清扬听着那话,想起的是远在奉陵的三爷,于是摇摇头。从前将三爷压在心底,偶尔允许自己回忆过往美好,其实不过是贪恋童年的纯真无忧;一趟奉陵还剑,她领悟了真要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如何能只顾来路,不看当下、不盼往后?
如今三爷还在心上,单清扬已不会逼自己不去想念他的温暖;反之,正因心中有此人,她更能坚定决心,在归鸿论武时放手一搏。她努力着的每一个时刻、每一个当下,都是为了与三爷约定好的把酒话江湖,所以结果是好是坏,她坚信不会有遗憾。
清扬脸上是不自觉绽出的微微笑意,霍齐生一愣。他对清扬关心,可无法时时能关照她的一切,这回到归鸿方知她带着萃儿北上了一趟,回来后萃儿嫁入了罗家,清扬则日夜练功,誓言归鸿论武前务必要将自身武术提至更高的境界。
这努力不懈来自清扬天生不服输的性子,可霍齐生从些细处总看出,有什么不一样了。卸下久戴的面纱,言谈间流露的笑意……以往长老门人提及血仇、论武,她总绷着眉、绷着脸,如今倒像能坦然以对。
思及此,一个月来的满腔忧心忽地松下许多,霍齐生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转变,但十分乐见。或许他这么想,单永飞地下有知会不高兴,可自己是个挂名的舅舅,只是顺从真实心意,不愿见着清扬被仇恨缠身过一世。
「清扬,」眼前清扬侧脸相对,抚着从腰间卸至手边的长鞭,头一低,
几绺黑发遮去像极了单永飞的偏圆脸蛋,更显出秀丽五官。霍齐生自然不会将眼前人与脑中身影弄混了,只是庆幸能以此形式与故人有所连系。他道:「归鸿论武于我并无任何意义,我唯一企盼便是你能全身而退,不有毫发损伤。比试过后,你胜也好,败也好,七重门就此风光再现也好,落也罢,我都必启程返江南,直到明年花落时,才会再入归鸿祭拜你双亲。」
「嗯。」舅舅眼中的关切化为对她的信任,如此的信任她未曾真正从门内长老那里得到过……单清扬心中感激,点了点头,又应了声:「多谢舅舅。」
衮州做为武林门派的聚集地,免不了龙蛇混杂;归鸿府做为衮州首府,按理来说应是混乱的中心然而此代武林盟主章硕棠一身武艺为江湖翘楚,修为之高,八大门派亦是望尘莫及;再者,其行事一向以理服人,于是治下的归鸿自成纪律。
五十年一次的归鸿论武源自各大门派的变相争权。在章硕棠眼中,所谓的论武比试,几个世代以来都只是武人的戏台罢了。他已到了耳顺之年,或许这盟主之位也坐不了多久了,但在卸权之前遇上了武林盛事,自然当仁不让,坐镇一方主持。
这酝酿两代而为期仅仅两日的比武,究竟是各派的另一次搏命作戏,还是,能让他见识有别于以往的人物?章硕棠静观其变。
比武之处在归鸿近郊的惊尘丘,有传此处顾名思义,曾终年劲风不断掀尘数丈高,令人伸手不见五指,择此处一较高下,更是对武人的另一种考验。眼下的惊尘丘仍是一片红沙地,然而无风无尘,至多便是沾上武人脚边的尘沙了。
章硕棠大马金刀,高坐于一张漆金的木雕椅上,一双炯炯有神的铜铃大眼扫过四座比武台上的打斗。今日已是归鸿论武的第二日,如今夕阳西斜,待入夜便要结束五十年一次的论武。两日来,少林、武当等八大门派自然不在话下,名门之首的位置占得稳当。
可喜可贺。
第7章(2)
可……也有些无趣。章硕棠想着,两眼停在了最远的比武台上的三个人影。两个比肩跨马步的正是惠州麟角门的两大弟子,两人使得一身功架古朴的沟腿回拳;传说鳞角门最早是由北方沟子口传出的稳紮腿法传家,至数代前才因两个门人在南方回峰受困十年,在山洞中创出的一套腿法拳法并重的武术。
比武并未规定以一战一,只是各派多顾及颜面,不愿挂上以多欺少之名,所以大多指派一名弟子参加比试。麟角门的沟腿回拳本就是双人同练的独门招式,两大弟子一同应战并无不妥。
就是……章硕棠将那下盘交错的两人打量清楚后,睇向了苦战中的一抹荷绿身影。
七重门已故掌门单永飞的独女……单清扬。章硕棠思索着这娃娃的名字。听闻这娃娃已接下七重门,自称掌门,只是看在他眼里,与其父虎虎生风的七重鞭法尚差了一截;不过细看几招,也不输七重门里那几个老不休的长老了。趁着娃娃使出自己也曾跟单永飞对过几回的曲龙尖牙,他抽空瞥了眼远方眺望的七重门长老,个个皆脸色凝重,颇为担心。
是担心掌门娃娃受伤,还是担心门声一蹶不振?
转头再看回单家娃娃小小纤掌握其父的银甲白龙鞭,章硕棠不禁露笑。既然八大门派那头看不出有啥趣事,这头一个惠州老派对上一个欲藉此机会翻身的七重门,倒有些意思。
远方比武台上,单清扬咬着牙,吃力应战。沟腿回拳虽是拳脚套路,不
用武器,可眼前二人稳固如山,回拳化力使力,对上五十招有余,也只有方才使出的曲龙尖牙让他们步伐移了几步后又重新稳住。
单清扬的本意并非要争门派高低,可眼前对手合该只是惠州老派,老却已有多年未在江湖上有所传闻,如同消失了一般,七重门的鞭法怎可能会输?她必要跨此一关,方能与八大门派任一人斗一上斗,虽败犹荣。
没错,她不是初生之犊,自己有几两重她尚清楚;只要撑到与八大门派交过手,便是对天下昭告纵然数年前的血案爹与几位入门弟子遭劫,削去了门内高手,可七重鞭法如昔,同样是天下蛇武之首。
相同心思亦在麟角门大弟子、二弟子脑中盘旋;他们亦是想藉此机会重振自家这几年几乎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名声。他们绝不会再让步……说到底,眼前的七重门掌门出招猛烈,可总在最后一刻松手,无法贯彻狠劲;这是交手十招后他们师兄弟便发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