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午后清扬来到阁里与他话别;该说开的话,前一曰亭中赏花时已诉尽,临别时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化成一声保重。
午后的厅中桌前,她立起,回过身迈出步伐。
他的眼跟随着清扬渐行渐远的身影,生平第一次,他恨这天生的眼疾。十多年前那个春日午后,桌子过大,因而看不清另一头她的面容,如今他目力有所进步,已能见到清扬离去的身影,一直到门边。
然而当她跨出门槛,一切又模糊了。她的脸,是否带着方才的笑?还是有着遗憾?这不是第一次洪煦声目送清扬离去,前一回,他也是抱着再也见不到她的觉悟。
或者该说,自我保护的冷淡。
清扬……自洪煦声有记忆以来,清扬如家人、如朋友,她过得好与不好,自然对他很重要,只是陪伴在清扬身边的人,并非一定要是自己。他在音心她的生活,但不在乎自己是否参与。
这是他过去的想法。
现在的清扬已非过去那纯真直率、需要旁人处处护花的女孩;七重门的掌门单清扬如果选择不依赖任何人,他又有什么理由挽留?
他的挽留,万一成了她的负担,岂不本末倒置?
清扬曾为了不愿旁人拿他的眼疾作文章,而不去解释两家退婚的原因,甘愿承受多年的流言蜚语,他却连想探听七重门之事都得靠段叔、靠二哥……
与清扬亭中对话,她只字不提一年后的五十年一回的江湖大事……归船论武。此一比试将重新决定江湖各派在武林中的地位;清扬若想让七重门煎回名门之列,必不会放过此机会。
归鸿论武前千里还剑,这代表了什么?洪煦声只能当成是清扬在与过去道别,而自己正是这「过去」的一部分。
三年之约,许是在清扬料想之外的,他侥幸所得。一年后的归鸿论武无论结果如何,清扬必得有充足的时候整顿门内大小事;所以,他们之间的约
定不是一年,不是两年,而是三年。
没有留住清扬,是因没有自信能成为她的依靠?是因在心底当真认为只要将清扬放在心底便足够?还是,竟承受不起清扬会拒他于千里?
洪煦声并非不曾拥有过什么贵重之物,他懂真正拥有一样东西的美好。在山庄衣食不缺,夜晚视力不佳有书僮为他书写;醉心研究各家武学,爹跟二哥便为他扩建书武楼以便容下更多武籍……他虽无法如大哥、二哥一般出入江湖、四处游走,但他已知足。
然而洪煦声的确不懂失去的痛,只是单单凭藉想像去猜测,若自己费尽心思去争取却又无法得到,那会是何种失落与椎心?
更别说他……他心底真切盼望之事,是长伴清扬左右。
忽地,他苦笑。
长伴清扬左右?洪煦声不敢细想,这般心思是重逢后冒出,还是早在赠剑当时就有的一种认定?
如今清扬已远走,三年之约,他相信清扬会守着;可三次秋冬轮转,世间能发生多少事?十步以外的世界在他掌控之外,更别说过了今日她便在千山万水之外……
清扬……
清扬……
洪煦声握着瓷杯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处泛白,只消轻放压下的内力,手中杯便要化做粉末。
一旁,洪二爷很习惯他的沉默不语。
三弟在意,三弟将清扬放在了心里太重要的位置……如果此刻的迟疑是因顾及兄弟情,做为二哥的他万万不允。深吸了口气,他将怀中锦布包裹之物拿出,放在了手边的桌上。「玉奶剑为庄中之物,你为夺剑,不惜冒险让清扬受了伤。你能为二哥做这些,你以为我无法为兄弟也做同样的事?」
洪煦声眯眼睨着锦布上那华丽的短剑。二哥意欲何为?
「此代四子,跪领福剑、祭剑各一。祭剑宜血祭,福剑只为祈福……」洪煦声眼中一凛,飞身而出,直取玉勐剑,洪二爷已然快一步将剑出鞘,单手包握住剑身后狠狠一抽。
洪煦声只来得及抓过二哥手腕,鲜血从掌中流出,沾上两人袖口。「二哥,你……」
怒意在三弟眸中酝酿,洪二爷满意地扬笑,发觉三弟这表情比较合自己
的意,「自古有训,福剑血祭,最为大忌,必然要卸除剑主人护陵之权,以示惩戒。三弟,此刻起小妹自当封了你入陵之路,莫要以身试咒。」
洪煦声瞪着他,紧扣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三弟为替外人复仇,欺瞒家主,持假令以令小妹落咒引贼人入墓,本该夺职权、封入陵里七七四十九日再来论罪。」这莫须有的罪名,洪二爷说得轻巧,「念在你我兄弟一场,活罪可免,可我当即刻卸除你护陵圣职;依照家规,本应也遣护容入陵,终生不得再见主子,念在三弟眼疾不便,留在身边伺候便是……护容!」
李护容还在震惊当中,二爷一吼,他掀了前袍单膝跪低,咬牙道:「护容领命!」
那一字字重撃在脑中,洪煦声咬着牙。二哥一席话瞬间夺了他为护陵付出的一切心血……那意图太过明显,可手段太过激烈。
「没有我的命令,」轻轻挣开了三弟的箝制,洪二爷笑中带着一抹天生的邪气,他说道:「此生不得再奉陵。」
那猖狂的红色身影渐渐行远,当他跨出门槛,微侧的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洪煦声眯细眼想将之看清,却在眨眼间,二哥已然扬长而去。
深夜,月色下一道黑影。
庭园中没有多余的花草小亭,铺石的宽阔院落是为方便练武。单家武功宜晨练身手、晚练吐纸,她自知天分有限,总是加倍费心……据门人说,她在石园中的时候,自奉陵回来有增无减。
霍齐生立在一旁许久,耳边是结实长鞭掀起的风浪,闭上眼,真能化界白浪拍打陡峭岩壁的呼啸生风,与那水蛇穿石的坚决,每一次的扬鞭都卯足力劲,溅起一朵又一朵的雪白浪花……睁眼,他拧眉唤:「清扬。」
不远处,单清扬闻声收招,一扯长鞭,月色下弯曲银白鞭身如丝带,她旋身,单手在半空划了个圆,折了几折的鞭转眼已收回腰间,展笑唤:「舅舅。」
清扬快步走来,伸手以袖口绑住厚石的布料胡乱擦了擦汗湿的容颜。霍
齐生望着她手放下后,露出颊上的三条疤痕;再望了眼她腰间折起的鞭,面不改色地道:「银甲白龙,你爹使了大半辈子的沉鞭,一夕烧毁的七重门中,清扬带伤仍死命刷洗此鞭的模样,我还记得清楚。此鞭浴火重生,如同清扬。可银甲白龙比你惯用多年的鞭沉上许多,也长上许多,女子内息、力道天生比不过男子,清扬又何必勉强?」
昔日风光的七重门给烧到透进骨里的焦黑,银甲白龙也成一尾焦蛇。双亲灵堂前,清扬不顾伤势,日夜刷洗长鞭,才在下葬那日刷出一处灰白……当年霍齐生听闻恶耗兼程赶来,见到此景,心下便道清扬肯定不惜一切重振门威。
「让舅舅担心了。」单清扬一笑,她心中不觉勉强。她唤的舅舅其实也非亲舅舅;娘亲年幼失怙,曾被江南霍家收养,因而有过与舅舅姊弟相称的岁月。几年来,舅舅提过不止一回要她一同下江南,到霍家生活,或者就算一年来几趟小住也好,是因他仍有自家要顾,却又放心不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