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如此,多少也安心了些,也许时间一久,便能沉淀悲伤,只品味父亲所留下的美好。
扛下严家庞大的家业,刚开始确实有些忙乱,也才体会到爹曾经担负的责任有多深重,一时也分身乏术。
大半个月后,有一日深夜经过品竹轩,见里头仍有烛光。
我审了一夜的帐,清晨离开书斋时,发现那儿的灯烛竟夜未熄,顺势上楼,见爹倚坐窗前,出了神地凝思什么,衣上沾了一夜露水,未束的发披散在肩后,几缕细丝随风轻扬。
一瞬间,鼻头涌入酸涩,泪雾漫上眼眶。
才多久不见,那原本黑亮的一头青丝竟已转白,爹今年也不过才四十,正值壮年啊!
我还记得,有一回也是在这个窗边,我经过时,无意间听见他们的对话。
似乎是发现一根白发,爹完全无法接受,硬是缠着要父亲给他找找,把白发拔尽。
“不过是一根白发……”对他这般大惊小怪,父亲很是无奈。
“你连一根白发都没有,看起来还是像二十年前那般俊秀风雅,我怕再下去我要比你老了。”
“怎么会?我还长了你九岁,要老也是我先老,我前几日也发现了几根白发。”我当时强烈怀疑,那其实是安慰爹的说法。
“好吧,那这样就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嫌弃你。”
“……”
父亲死后,我未曾见他掉过一滴泪,不是不痛,而是那痛压得太深沉,连泪也不知该如何去流,一腔哀沉,教青丝成雪,一夕白头。
爹偏头发现了我。“忙完了?”
“嗯。”我走上前去,先替他关了窗,阻去清晨寒风,再进去拎了衣袍替他覆上。
爹静静看着我的举动,淡问:“再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
我没想到,这时候他还会记得这种小事。
“请邻里亲友过来,让家里头热闹热闹,替你办个弱冠礼。”
“这样不好,父亲才刚离世,不宜大肆铺张。”
“无妨的,这是你父亲早早就跟我提过的,他很重视你这个儿子,一直在盼着这一天。”
“好……”我忍着心酸应声。既是父亲的心愿,无论他看不看得到,我都要完成这个仪式,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也让他知晓,儿子长大了,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能够撑起一个家。
我走到妆台前,取来木梳想替爹束发,被他阻下。
我想,那是因为——以往这些都是父亲在做的,也只有父亲能做。
他接过木梳,撩起一绺发,似是自嘲地轻喃。“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我暗吸一口气,逼回眸眶的湿意。“给爹染染好吗?让你英姿焕发地出席儿子的弱冠礼。”
爹摇摇头。“不必了。”
以往,连一根白发都万般计较、耿耿于怀的人,如今却任由自己一头黑发转白,因为注视着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外貌是否年轻英伟,已不再重要。
“爹……要好好保重自己,儿子还没能好好孝顺你,让你享几年清福。”
爹抬眸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后没多说什么,笑笑地要我去忙。
在我二十岁弱冠礼过后,爹便病倒了。
缠绵病榻了月余,请来无数大夫,病情始终没有起色。
我心里其实已经有数,大夫是医病不医心,他自己不愿活,再高明的大夫也没有用。
一日,爹把我叫往榻前,给了我两样物品。
一样,是父亲送他的胎毛笔;另一样,是他由小戴到大的长命金锁,都是对他们意义深重之物,如今全交给我了,让我有个念想。
东西交给我之后的三日,爹便撒手人寰。
我依着爹的遗愿,将他与父亲合葬一处,到了那头,才不会走散。
百日内办了最挚爱的两名亲人的身后事,痛已麻木,早就无泪可流,经过这件事,我真正的成长了。
以往,还能偶尔偷巧,想着爹若欺压得太过分,便去找父亲告状,现在,父亲不在了,爹也没了,我只剩自己、只能靠自己,再也不会有人,在我玩垮店铺子时,一面用账本砸我脑门指正我犯的过错、一面替我收拾善后……
我不知道如今在另一个地方,他们是不是已寻着彼此、真正相守在一块儿,但是我很珍惜自己目前所仅有的,这是他们教会我的,尊重每一分感情,好好善待爱自己、自己也深爱着的人,把握能聚首的每一寸光阴。
因为——爱情很美,能够相爱更美。
卷之终 共枕眠
爹过世时,我二十,萧眠也才十六岁,我那时便说,要为两位父亲守孝三年。
萧眠倒也没说什么,就一如往常地过日子,帮着我打点家业,在我面临丧父之痛时陪伴身旁,相互扶持,殷殷实实地一同走来。
一开始我是想,萧眠毕竟年少,趁人尚稚嫩无知时拐上手,未免有失厚道,这三年也能让他好好思考清楚,是不是真要陪我走这条路。
这段时日,我依然常往萧家跑,萧家门坎熟到快被我踩平,萧大娘连我爱吃的菜色及咸淡度都煮得出来了,失去父亲之后,意外地在萧家又找到了一缕家的温暖及长辈的关怀。
萧大娘待我极好,好到几乎像另一个儿子那般看待,这让我每每想“染指”她的儿子(虽然是养子)时,总会有股恩将仇报的心虚感。
在我孝期满后的某一日,萧大娘语气婉转地暗示我,萧眠年纪不小了,似乎不好再这么虚度年华下去。
才十九,有不小吗?我十九时,爹都还嫌我太嫩、怕我把严家玩垮。
疑惑归疑惑,既然人家娘亲都已经在暗示我耽误了人家的青春,我是应该有点表示才对。至少这证明我做人很成功,十足的诚心感动了人家高堂,正面给予我认可。
可……我究竟该怎么表示?
如果是一男一女,我会二话不说直接上门去提亲,但——两个男人,我目前还没查到这方面有什么明确的婚俗礼制,所以萧大娘纯粹只是在暗示我,萧眠独守空闺的寂寞与委屈,要我好好补偿他?
若是这样的话,我大概可以理解。
找了一日,花前月下、气氛正好,我与萧眠小酌了两杯,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成就美事……我什么都盘算好了,关于男人间的“那回事”,这些年也钻研了不少,做足功课才下手的,应该不会搞砸才是。
萧眠有些半推半就,没一会儿便任我搂抱在怀,闭上眼温顺地与我亲着嘴,而且这一回是我主动,我压在他身上,很享受一点一滴剥光他的成就感。
他穿得有点多,解了腰带、脱了外衫,扯开里衣还有一圈又一圈的长布,几乎要把我双手也给缠了,他没事裹什么胸……
我停了停动作,再掐上两下,有一瞬间不太理解掌下触着的是什么……
“你轻些。”
他颊上浮现两朵红晕,以及意乱情迷时的醉人迷蒙……但,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男人怎么会有这两团?
虽然不是太大,可拢了满掌的柔软,确实是女人才会有的——
“你是女人?!”
萧眠奇怪地瞥了我一眼。“你不是早知道了?”
“……”撞邪了!又没人告诉我,我哪里会知道?
不——有的!其实有人说过,还不止说了一遍。
我慢慢回想,这才顿悟——
父亲说,萧家没有儿子。
爹也说,萧眠不是萧家的儿子。
我现在懂了,好气又好笑地懂了。
他们其实是想告诉我——
萧家没有儿子,只有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