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犹轻合,他忽而话锋一转——
“你怀里那张‘甘露’好看吗?”
“唔……好看……”
“好看极了的好看?”
“嗯,好看极了的好看。”说她老王卖瓜也好,说她大言不惭也行,是自个儿的“孩子”,当然怎么看都好看啊!
倚着她的苗三爷笑了起来,略沉的笑声扣人心弦。
‘洑洄’、‘玉石’、‘甘露’,制这三张琴的师傅是同一个人,且跟你一祥,都是女子……而这三张琴,琴性各异。你也识琴,你想,那位女师傅制这‘甘露’琴时,内心是怎样的想法?”
“也……不……”她喉中顿紧,润了润唇才又拾声。
“……也不一定有什么想法才能制琴啊!有美材,自然能制出好物,这‘甘露’ 二字听起来,就、就觉琴音定然温润如珠。 当日在刘大小姐的舫船上,三爷已然试鼓,那琴音听来确实如此,说到底,就是适合抒温喜之情、发愉悦之意……”
他又低笑。
这一次,他脑袋瓜动了,抬起长目“瞧”她,噙笑的模样直教人联想到质澄透润的美玉。
“温喜之情、愉悦之意,也就是情与意了。”微颔首,冲着她笑。
“露姊儿真真未卜先知,这张‘甘露’琴,今儿个确实要鼓出点情意。”
她眸张眉轩,很不明就里,而苗三爷卖完关子又不说话了。
他头又重新倚回她的肩,一路睡到‘凤宝庄’琴馆门口……
***
第12章(2)
苗沃萌今日的琴馆坐堂,安排的事亦是教授琴艺。
地方同祥是在琴馆二楼的六角厅,但授艺的对象换过一群,不是十岁以下的小琴徒,而是年岁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少年们。 之前那群小琴徒里,还见得到三、四个小丫头,今儿个这群就尽是男孩子了,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小女儿家,确实不好再同室习艺。
全是小少年,对苗三爷的崇拜依然是滔滔若江水绵延不绝啊!
飘逸出尘的苗三爷往教席上盘腿一坐,底下少年们亦如当日那些十岁不满的小琴徒,个个睁大眼,眼底尽闪星辉。
苗三爷的授艺方式,仍是横琴先行鼓抚一段,再由少年琴徒们慢慢跟上,如此鼓一段、听一段,传授之法与之前教授小小琴徒时全然无异,唯一不同的是所鼓之曲。
这曲啊,他所选的琴曲,正是古琴情曲中最最缠绵悱恻的〈繁花幻〉!
只是一篇〈繁花幻〉七节拍着实太长,他仅选了七拍中的喜、乐、爱三拍。
这三拍子的曲调活泼灵巧,更有暖暖含光的情萌与意动,用‘甘露’琴鼓之,古音润润,竟是扣人心魂又别祥风流。
他说这琴恰是‘天降甘露’,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知今日要教的是这群“情窦初开”的少年琴徒,早也选定琴曲,而一早突得‘甘露’,以‘甘露’琴鼓那情生意动的三节拍,定能鼓得听者琴心颤颤、情意漫漫。
……他、他这哪是教琴?”
他根本是在教坏孩子!
瞧啊,一干的少年孩子听得都面红耳赤、气息粗浓了,他这个“一日教琴先生”究竟意欲如何?
琴课结束,回程马车上,她收妥‘甘露’琴以及她为他所新制的乌木盲杖,有些气都地问。
“自然是要教坏他们。”
他竟还大剌剌坦白了,说得理直气壮!
“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少年郎,知好色而慕少艾,这种事尽早教会最好。”
“为什么?”她闷声问,肤颊暗红。
他慢条斯理道:“懂了点男女间的事,不为什么,就想早早去“欺负”别人,免得临了被姑娘家“欺负”。”话中“欺负” 二字落了重音,听起来颇刮耳。
她……又一次无言了。
结果回苗家的路上,他坐没坐相,上身歪歪的,又十分理所当然地倒向她。
然后不知是否怕她肩胛会被压酸,他这一次直接倒在她大腿上,把自身当成一张琴似的,非常无耻地横上她的膝。
“三爷?”马车晃动,她怕他滑落,心中虽迷惑,双手已先揽稳他身背。
“我额穴有些发胀。”他突然微声,似真乏了。
她一听,心陡地七上八下。
担忧朱大夫下的针法有什么后遗之症,当下遂也不敢多说,就由他卧、由他霸占,她两手探去揉他额穴,揉啊揉,揉得他竟又睡着,且一路睡回苗家……
***
马车停在家门口,他补眠也补得相当彻底。
幽幽在她膝上醒转,苗沃萌仅眨眨迷蒙的眼,还没打算起身。
她温热的指腹还持续摩挲他两边额穴,力道从一开始的深重转成此时的轻柔。
应是见他掀睫了,她揉挲的动作顿止,低声问——
“三爷好些了吗?”
一时间,他心湖折腾起来,就因她一路的看顾和此时语声幽微的探问。
是否不觉厌恶,就是喜欢了?
那喜欢之后呢?会生出怎祥的情与意?
他尚不能全然理解,却明白自己是想要她陪在身边的。
“平露。露姊儿。”
被他没来由的低回幽唤,她心音怦响,仍搁在他两边额角的指微顗。
他红泽的唇拉开一抹迷离浅弧,道:“刚刚醒转,不知因何突然想起一事。”
“三爷想起什么?”
他仍笑,一脸无辜模祥。
“想起露姊儿与那位女制琴师傅,名字里都有“露”、有“平”。啊,忘了说了,那女制琴师傅姓陆,陆陆续续的陆。”
马车内静了会儿,他听到略涩轻哑的女音——
“三爷,奴婢是、是露珠的露……”
“唔,也是甘露的露嘛!”
“……嗯。”
那张俊脸回她一记更深静的笑,笑若谜,却不再多说。
陆世平悄悄咬唇,深做吐纳后内心微稳,又道:“马车已到家门,三爷若还觉得困,待用过午膳再歇下吧。”
她探手扶他,苗沃萌顺着她的力道坐直身躯,正接下她放进掌中的盲杖寸,马车外起了动静,一名家仆挨在帘子边急欲禀报。
“府里有事?”苗沃萌淡问。
此时陆世平已将车帘揭起,自个儿先行下车,站妥了才转身服侍他下来。
那年轻家仆是方总管一手调教出来的,这时竟也急得脸色略白、鼻翼歙张。
听对方略粗的气息,苗沃萌神色一黯,声微紧又问:“是太老太爷怎么了?”
“不、不是的,太老太爷没事没事!”急道,头摇得跟博浪鼓似的。
“三爷,是‘九霄环佩阁’遭人闯进啦!”
闻言,苗沃萌双眉微挑,立在他身侧的陆世平已惊得瞠目结舌。
“府内可有人受伤?”
“没的!三爷,那贼不是什么江湖练家子。”
“没逮到人?”他问语沉静。心想倘是将人抓住了,也不会这祥慌急。
果不其然,年轻家仆硬着头皮答:“还没……但、但确定那人还在咱们‘凤宝庄’里,还没逃出。大爷今早带走一些人手, 方总管只得把余下大部分的人都布置到后山的默林、翠竹林一带,连渡头都派人盯梢。这一带全圈围起来,不见那人踪迹,所以肯定是躲起来了。”
苗沃萌点着盲杖,往宅门内徐步挪移,边又问:“‘九霄环佩阁’内损失如何?”
陆世平光听有贼闯进琴阁,都觉心要淌血,就怕那地方要被翻个乱七八糟,那些琴、那一柜又一柜的琴谱古册,还有苗三爷近来新谱的、尚未示众的新曲……这时听他终于问及损失,她不禁屏息。
那家仆表情变得古怪。
“三爷,就是这点奇怪!那贼溜进‘九霄环佩阁’内,但似是啥儿都没取走,就藏琴轩里的几张琴被动过,然后又搁回去了。方总管说,还得等您回来,亲自点查过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