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今日,彻彻底底,悔不当初。
她去了多久?他不知,病得糊涂的脑子,记不了太多事,浑浑噩噩度过数个晨昏,再一次醒来,是落日时分。
桌上还摆着中午的膳食,婢仆只负责备膳,撤下便是。
冷却的汤药治不了心头沉痾,他没费事去饮,披了衣倚坐窗口,远眺落日余晖。
真怪,以往贪求得心都痛了、狂了,如今不求了,反觉前所未有的平静。
若早能如此放手,多好?便不至于断送这一生最珍贵的兄弟情分。教兄长平白吃上那么多苦痛屈辱,也落得自身今日悔恨莫及。
房门轻巧推开,他以为是婢仆来撤下膳食,头也没回。过了半晌,身后一丝动静也无,他不解地回眸瞧去,才知她已归来。
张了张口,发现病了数日的喉头干哑疼痛,无法发声,他撑起身,到桌前斟了茶水润润喉。
「见过他了?」
她没应声,定定望住他。
「你瞧什么?」
「我在看,是如何丧心病狂的禽兽,才下得了这狠招。」毁容?好他个慕容略,果真无毒不丈夫!不意外。是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
最初,想拼死瞒住,可在亲口说出兄长下落那一刻,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很痛?很伤?他身边有了人,也将要成亲,你这辈子都得不到他了。」如此想来,他们也算同病相怜。
「若我再告诉你,你之所以会失去与他共偕白首的机会,全是我从中作梗,只要我说想要你,他即便有心,也不会再多想,否则,你原是有机会成为他的妻,哪一日他瞧见你的心意,说不准便成了双——如此,你岂不更恨我了?」
「是,我很痛、很伤,我恨不得杀了你——」不为她无法与慕容韬有个结果,而是他竟能如此无动于衷!
他可知,家主为了他,宁当挟恩求报的小人,拿她欠他的恩义来代弟偿过,从未求过她任何事,唯一所求,只是要她莫伤他至亲。
慕容韬太了解他,知他顶替身分欺瞒于她,许多事情不便言明,女子贞节何其重要,虽知理亏强求,仍苦心代弟求出一线生机——
他不明显地颤了颤,撑着病中的犹虚的身子,缓缓倚回窗畔,目光移回窗外即将落尽的夕阳,淡淡地问:「他呢?可有说什么?」
「他要我转告你,慕容韬已不复存在,你,是唯一。」她冷然道。「他做错了什么?不过是错在不该信了你,落得今日下场!慕容略,你于心何安?」
你口口声声说想补偿我,若我说,唯一的补偿方式,便是你消失,我不要永远只是你身后的影子,我要唯一!你办得到吗?你愿成全吗?
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果真是恨极了他,否则何必要与他那番任性无知的话语计较,铁了心不回来?
他扯扯唇。「我自己造的孽,我会自己偿,无须你多言。」
「你如何偿?你还得了他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吗?你抵得了他这些时日受的苦前辱蔑吗?你如今坐享的一切,全都是他的!」
我拿命偿、拿命抵,够吗?够不够换个恩怨两清!
他闭眼仰靠窗边,倦意深深,不再多言。
「这家主之位,你若坐得稳,尽管去坐,他愿成全你,我无话可说,可我决计无法留在一名连兄长都能毁容喂毒的冷血之人身边。」
早知留不住她了。
「要走,便走吧。」他放她自由。
听着房门开启,他动也不动,近似自言地低道:「曾经,我抵上性命,只为了要你,如今,若是也得抵了命才能断得干净……我会。」
她听见了没有,他不知,也无意探究,房门再度关上,而后——是远去的轻浅跫音。
第9章(1)
夜里,触不着枕边温暖身躯,穆朝雨抬眸望去。
「都二更天了,怎还不睡?」
男人望身暗沉的夜,掌下反覆把玩锦囊之物。「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又在挂心那不成材的家伙?」她才不会用「弟弟」来称呼他,那家伙不配。
「依雁回那日的态度看来,我担心他们没法好好谈。」他说他过得极好,不曾后悔过,可他看见的,却不是那样。
前几日,雨儿将锦囊转交到他手中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还他鸳鸯玦、平安符、金锁片,他都能理解,连印信及金钥出交还,就太不对劲了,好似他没打算在慕容庄里待下一般。
可若不留在慕容家,他还能去哪儿?雁回呢?也舍下不要了吗?
当初用如此大的代价,只为了与她在一起,如今连她也舍了,若不是被逼到极致,不致如此。
略的性子压抑,一旦撑到了极限,会做出什么事来,谁都无法预料。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不大对劲——」穆朝雨偏头细想。
那日在家门前遇见了他,只当是途中经过偶遇,根本没想过那个从不知何谓客气的家伙突然耍起客套,呆站在门外。
那时与他说上几句话,他问她,为何给他起了邑尘这个名。
她那时心里头不舒爽,故意回他。「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咱们是一家子,是谁也拆不散的。」存心嫉妒死他。
「这是一首送别——」
「停!」死孩子,开口没好话。「这首诗就两句,没别的了。」
他扯唇,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曾经说过,我们是一体的,一同来到这世上,本该相辅相成。他的话,我一直是信的。这诗的后半段——由我来完成。」
什么叫后半段由他来完成?
那时以为他哪根筋不对了,也没深相,如今想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究竟想做什么?听起来……很不祥。
「下回……雨儿,下回若见了他,口气委婉些,请他进来喝杯茶吧!」
也许,及时伸出手还能拉他一把。终究是疼到心坎底去了,哪能说放就放呢?
入夜后,突然下起倾盆大雨,穆邑尘出了店铺,持伞疾步返家。
才过半条街,半身几已湿透,他拢妥外衣,抵挡阵阵袭来的寒意,接近家门时,瞧见立于不远处的身影。
哪来的傻子,也不晓得到门檐下避个雨,呆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地任雨淋。
天色昏暗,他一时没能认出,原是想请人入内躲雨,走近数步,才看清那张空洞无绪的脸容。
「怎么来了?」雨儿说两日前见过他,莫非——不是正巧顺路经过?
「我……」一张口,嗓子哑得难以辨闻。
穆邑尘没细想,伸手去拉他,触着失温冻人的掌,心下一惊。「进来再说。」
「不是——陌生人吗?」他——肯认他了?
穆邑尘一怒,怒道:「就是陌生人,我也会请他入内奉杯热茶!」
「是吗……」他被凶得一阵静默,温顺地随他入内。
穆邑尘里里外外忙张罗,又是添衣、又是煮茶,一床被褥兜上他的身,牢牢裹覆住。
他从头到尾无比乖巧,像个亟欲讨好大人的孩子,千依百顺地卖乖,不敢稍有拂逆。
「把姜茶喝了。」
「好。」捧起碗,喝得涓滴不剩。
又病来火盆子,将一室烘暖了,这才能闲下来,与他对桌而坐。
一时间,两相无言。
「我一直是个很不听话的弟弟,教大哥伤透脑筋。」他缓慢开了口。「这阵子,想了很多事情,我发现——我真的从来没有乖乖依他一回。」
虽然晚了,但他真的想当个好弟弟,乖乖听话一回,别教兄长日后想起,永远只记得他的反叛乖张、多教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