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少爷刻苦耐劳,对凤凰楼尽心尽力,可风家父女似乎毫不感激,老的那个成天派他到偏远地区餐风宿露,小的那个则费尽所有功夫在他回家休息时,卯起来找他麻烦,或者制造麻烦要少爷回来收给。
说真的,要在五年前,若是有人和他说,他会同情一个家财万贯的富家子——即便他是被领养的——铁定会笑掉他的大牙,但现在,在很悲惨的和他共同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他阿万真的是万分的同情这位看似有钱有权有势,其实一贫如洗,还要被那万恶的大小姐欺压的主子。
这些年过去,他慢慢发现,虽然老爷貌似在商务上放手让少爷管理,但实际上根本不想让少爷继承家业,再怎么样,小姐才是他亲生的,风家夫妻将那掌上明珠捧到天上去了,他们留下这孤儿,只是为了要他替女儿做牛做马到死。
再也没有人,比阿万他更清楚知静少爷所蔓的委屈了啊。
明亮的晨光,落在他手中新制的衣袍上,因为少爷的衣服在回家的隔天,总是偶尔会变成破布,身为一名优良的随身小厮跟班,他当然早已和家中管事打点准备好最新的衣裳,要知道,偶尔撒点小谎,是无伤大稚的;特别是身旁总是有那个卑鄙的大小姐在搞破坏时。
风知静瞧着阿万手上的那套全新的衣衫,没有多说什么,只将那套衣服接过手换上,这才开始用膳,然后照例在用过早饭后,前往风家老爷的书房。
当然,和以往一样,老爷早已醒了,正在喝茶。
阿万如往常一般,停在凤凰楼书房外候着,不敢稍踏进门一步。
雅致的书房里,除了那坐在榻上懒洋洋喝茶的男人,就只有他了。
窗外,鸟声啁啾,清风拂来,将那双大手中杯上的嫋嫋茶烟轻轻吹散,也吹响了那挂在窗上的风铃。
不像他早已将仪容梳整,男人披散着长发,身着一袭简单白袍,连外衣也没套上,就那样半卧在窗旁的竹榻凉席上,平常总是挂在他脸上的银面具,此刻被搁在一旁的雕漆茶几上。
男人喝了一口茶,吃了一粒葡萄,然后才瞅了那杵在榻旁,站得活像根铁杆的家伙一眼。
蓝色的衣袍颜色极深,深得像黑夜,乍一看上头没有什么花边绣样,但在透光处,却能看见罗织其中的圆形的凤凰图样。
“回来了?”
“是。”
“新衣啊?”
“是。”
“合身吗?”
“是。”
在轻透的凉风中,他简略的回答着男人的问题。
男人上上下下的将他瞧了一回,扬起了嘴角,露出透着邪气的笑容,“听说你昨天一回来,就救了丫头一条小命。”
“是。”他回答着同样的字句,但这一回,却忍不住补充道:“老爷,小姐年纪不小了。”
“怎么?又有人来提亲?”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白瓷茶碗,问。
“不。”他抬眼,看着那长发飘扬,脸带讽笑的男人,道:“只是,如今世道,女子行商所在多有,或许不该让小姐再继续做男装打扮。”
“行商吗?”男人又扯了下嘴角,转头将视线拉到窗外,那无须的侧脸,俊美异常,看来只有三十出头,打他有记忆以来,这男人似乎就没有老过,若两人站在一起,不知情的人,怕是会以为他才是年纪大的那一个。
“你觉得丫头有兴趣?”男人望着窗外杨柳问。
“这三年,她常往柜上跑。”他应道。
“是吗?”男人沉吟着,晨光因风与树影,在他英挺俊美的侧脸上晃动。
知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事他相信老爷比他还要清楚,她要是对行商没兴趣,不会总是往商行跑,他知道在他出门在外这几年,她早把凤凰楼的商务摸得熟透。
再怎么说,她毕竟是眼前这男人的女儿,她并不蠢。
“知静。”
“是。”
男人转过脸来,露出了另外半张扭曲狰狞的脸,邪恶的笑着,“既然如此,从今以后,就让丫头当家吧。”
对这重大的决定,他眼也不眨,脸上涟澜不兴,只问:“如此,可否请小姐换回女装?”
风家老爷笑得更开心了,他用那因旧伤而稍微扭曲的左手,重新拿起共杯,反问:“你希望她穿回女装?”
他垂着眼,不动声色的道:“小姐既要当家主事,总得有模有样,男装虽然方便,但毕竟不合体统。”
男人几乎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瞅着他,然后道:“那好,你自己去和丫头说吧。”
有那么一刹,他头皮抽紧了一下,然后他深吸口气,应道。
“是。”
笑声传来,带着些许恶意,他抬眼,只见那男人上身微倾,肘抵美人靠,以手撑在颊上,那表情德行,和她完全一个模样。
“知静,我让丫头当家,你有意见吗?”
他看着那男人,回了两个字。
“没有。”
“没有?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啊?”风家老爷两眼盯着那小老头子瞧,然后星眸含笑、慢条斯理的道:“你可别欺负她啊。”
一时间,他僵了一僵,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但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他还是镇定如常的张嘴应答。
“知静不敢。”
男人笑得更乐了,美丽和丑恶,在他脸上各占半边,宛若天仙与夜叉,在那张脸上合而为一,却莫名的一点也不突兀。他摘下盘里的一颗葡萄,扔进嘴里,心情愉快的交代着:“你多帮着她些,毕竟你才是那个跑过各处,知道实际状况的人。”
“知静晓得。”
“别让她把凤凰楼玩垮了,咱们一大票人还得靠这吃饭养老哪。”
“是。”
像是终于满意了,风家老爷朝他摆摆手,“去吧。”
他颔首,转头欲离去。
“对了,知静。”
他停下脚步,回身朝那男人看去。
男人嘻皮笑脸的瞧着他,要求。
“笑一个来看看。”
这一回,他长年挂在脸上的假面具差一点就裂开了。
当然,是差一点。
他牵动他的嘴角,硬挤出一抹笑。
如往常一般,那家伙还是露出了带着同情和恶意的笑容瞅着他,批评。
“真难看。”
他无言以对,只是收起僵硬的微笑,转身离开。
***
窈窕的身影,蹲缩在窗外,她没有将耳朵贴在墙上,窗是开着的,她能清楚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爹没有压低声音,他也没有。
当他离开时,她靠在墙边,仰着头,继续蹲着,只有心口紧缩着。
他和以往一样,勉强着自己。
他总是喊爹为老爷,喊娘为夫人,因为他不把自己当爹娘的儿子,从来没有。
方才那番谈话,只证实了她过去几年归结出来的猜测,他不生气,是因为不想留在这里,所以根本不在乎当家的是谁。
心,好慌,莫名的慌。
盛夏的阳光穿林透叶,刺得她眼好关,她闭上了眼,吸气、再吸气。
好半晌过去,她才睁开眼。
艳阳依然刺眼,几乎教她目盲,而她依然没有任何好主意。
该死。
她好讨厌这样。
真的真的很讨厌——
***
窗外的丫头走了,连声招呼也没打。
男人瞧着那反射着阳光的银面具,轻扯着嘴角。
知静身上的衣料是上好的透纱,盛夏穿着,汗不贴体,极凉,且贵。
那小子,铁定是舍不得花这钱的。
就和小楼说那丫头偏心呢,她还不信。
小楼的心思太单纯,丫头外表长得像她,个性却似他多一些。
他伸手轻抚着那银亮的面具,细细思索着观察到的一切,然后从纸筒里抽出了一张小小的宣纸摊平,拿纸镇压好,提笔写了一封信,这才戴上了面具,晃到鸽笼那儿,描出一只灰色的信鸽,把信塞进它脚上的小竹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