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地,立刻气呼呼的转过身去,不肯看他。
瞧她那模样,只让他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却是熨上心头的暖。
她这阵子到处惹是生非,几乎揍遍十里长街的半数孩子,可他知道,她生事的原因,几乎都是为了他。
他耳朵太好,总是将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入了耳。
应该要责怪她的,可到头来,当他伸出了手,却只是拿了木梳,替那和他生闷气的丫头,重新梳发弄髻。
她原先因为赌气还想闪,但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乖乖站在原地,让他替她整理长发。
这野丫头,三不五时就会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因为老爷身体不好,夫人时常顾不到她身上,他逼不得已,只好随身带着发梳,养成了替她整理的习惯。
她的发,长到了脚边,却总是让她自个儿弄得纠缠成一团。
他耐心的替她把打了好几个结的长发梳开,一边却又忍不住好笑的低斥:“小疯婆子。”
她忍耐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不禁咕哝抗议:“我才不是。”
对这抗议,他没再多做评论,只是笑意却无法抗拒的上了嘴角。
他熟练的帮她重新扎好双髻,淡淡道:“你不能殴打所有说我闲话的人。”
她僵住了,动也不动的。
他猜她以为他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打架,她从来不曾说过原园。
“如果真的忍不住,下次揍肚子就好。不要打脸,打脸太明显了。”他说。
她再一愣,整个人转了过来,傻眼瞪着他。
“还有,记得找没人看到的地方,才不会被抓到。”他替她把前面的浏海梳整齐,道:“但直接打人还是最笨的,因为那很容易被发现,最好的方法,是暗地里给他好看。”
她杏眼圆睁,好奇的问:“怎么做?”
“收购他家的店铺子,让他叫你小姐。”
他瞧着那可爱又暴力的小疯婆子,将歪斜的衣裳拉正,替她重新绑过一次腰带,道:“把你的敌人,变成朋友,然后他就不敢再说闲话了,至少不敢公开的讲。”
她拧着秀气的眉,道:“我也不喜欢他们私底下乱讲。”
心头,莫名的再一揪。
凝望着眼前顽固的丫头,她乌黑的大眼,如此坦然而直接,他喉头紧缩着,然后蹲下了身,帮她拉好松脱的罗袜。
“阿静?”
“嗯。”
“为什么你叫爹娘是叫老爷夫人?”
他略略一僵,看着她套着白色罗袜的小小脚丫,半晌,才道:“我是风家少爷。”
这不是一个回答,它没有解决她的疑惑。
她困惑的看着低着头,从一旁衣箱里替她拿出另一双新鞋的他,悄声再问。
“你是我兄长吗?”
这个问题,让他又僵住了,但只有一下下,他把小小的新鞋,套在她脚上,先是左脚,然后是右脚。
她等着他回答,可他始终没有开口。
莫名的,她不安了起来,当他替她穿好鞋袜时,她叫住了他。
“阿静。”
终于,蹲在身前的少年,抬起了眼。
她认真且执着的看着他道:“你不要担心,等我长大之后,我就嫁给你,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说闲话了。”
眼前小小的姑娘,眉洁目秀,衣着端庄,一左一右顶着两个小小的发髻,她看起来,就像个可爱的三彩瓷娃娃,可和其不同的,是她小小的脸蛋上,有着因为激动而泛起的嫩红,一双乌黑的瞳眸闪着坚定的亮光。
她是认真的,非是妄言,不是虚语。
他无言以对,只听到心在跳。
待回神,他已伸出双手温柔的将这可爱的女娃拥在怀中,抱着她起身,往外走去。
“阿静,你有没有听到?”她圈着他的颈项,乖乖的让他抱着,却依然忍不住叨絮,“等我长大嫁给你,你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像捧着刚出炉的瓷娃娃那船,小心翼翼的捧抱着怀中的小女娃,穿过长廊绿柳下,送她去陪她爹娘用膳。
可她不甘心没得到回答,仍是执着的在他耳畔,一问再问。
“阿静,你听到了没啊?听到了没啊?”
***
是听到了没啊?
她翻身掉下床时,仿佛还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在室内回响。
“可恶。”
姿势难看的趴在地上,她万分不变的咒骂出声。
都是他害的!
事后回想起来,她小时候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从来不曾回答过。
每次她说她要嫁给他,他不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不就干脆假装没听到。
那么多年来,她还以为他的心会在这里,就算不在她身上,也在风家,在凤凰楼上。
她以为他就算不在乎人,至少在乎这些年他打下来的江山。
可直到三年前,看见他发给自己的薪饷,她才知道,他从来不曾想要留下。
他不担当风家大少爷,不希罕富甲天下的凤凰楼,他会在这里,只是因为他认为他欠了爹娘一条命而已。
他是个弃婴,是养子,他和她不是亲兄妹,从来就不是。
他顾着她,护着她,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就出门去了,一次又一次,回来了又出去,回来了再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停止过。
她都已经习惯睡他床上了啊,习惯床边会有他挡着当栏杆,习惯他替她梳发整衣,习惯一伸手就能抓住他,可他纵容着她养成一堆坏习惯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留她自己一个人收给善后。
都是他害的!
可恶可恶可恶——
生气的捶了地板好几下,她这才爬坐起来。
窗外,天还是黑的,好黑好黑。
她曲起膝头,把脑袋搁在上头,只觉眼眶发酸。
都是他害的……
第3章(1)
天刚破晓,他就醒了过来。
窗棂外,树影在晨光下摇曳。
他洗了脸,剃了胡,将长发束起,在小院中打了一套拳。
卯时三刻,阿万送来了早膳,还有一套新衣。
他看着阿万手中捧着的新衣裳,然后抬眼瞧那戴着一只眼罩的家伙。
阿万面无表情的说:“小姐说,你那套旧的被洗坏了。”
那当然是谎话,他们两个都知道。
一瞬间,阿万剩下的那只眼,几乎透出一抹同情和抱歉,但他死命忍住了。
说真的,几年前,他被派来服侍这主子时,也听过很多流言,但真的跟在他身边了,他才真正开始同情风知静的处境。
表面上,他是风家大少爷,但实际上,这位谣传不是老爷亲生的大少爷却三天两头就被外派,做的都是最苦最累,一般管事根本不想去做的事。
春暖花开时,他被叫去西部大漠走丝路;夏日炎炎时,他被派去最湿热的南方跑商船;秋高气爽时,他得到山高水远的川滇去运药材;好不容易到了冬藏之时,才以为能歇口气,这位少爷却被丢到了冷到发僵的北大荒,在连绵的雪地之中,千里跋涉,大唐内所有的道州府,他几乎全跑了遍——
好吧,说真的,他其实是同情自己被迫跟着走南闯北的处境。
当初到底是谁和他说,跟了风家大少爷,他这辈子一定吃喝玩乐享用不尽的?
啊,他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死没良心,女扮男装把这个工作说得天花乱坠的风家大小姐。
可恶,他早该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话说回来,他至今搞不清楚这一家子是怎么回事,唯一确定的是,他的主子,也就是本来应该要让他吃喝玩乐的风家大少爷,根本就是风家父女的眼中钉、肉中刺。
风知静一定是从小不知怎么得罪了这对父女,才会这样被恶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