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不舒服,你在痛痛。”她迟疑着。
“一下……等一下就会好了……”他喘着气,忍痛挤出字句。
见他如此坚持,小小的银光眨巴着大眼,半晌后,她点着脑袋,用力承诺:“好,我不说,我不会说的。”
“也不准……”他满脸是汗,怒瞪着她,颤声说:“和老爷夫人说……”
“好,我不和爹娘说。”她点头同意,认真的道:“阿静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你发誓。”他瞳眸收缩,逼着她起誓。
她举起小小的手,有模有样,指天画地的道:“我发誓,绝不说,绝对不和第二个人说。”
她还那么小,说的话,怎能信?起的誓,又如何能听?
可他别无其他办法,疼痛和杂响,再次袭来,纷扰着、喧哗着,那些恶臭再次入鼻,让他恶心的想吐、想怒吼咆哮。
他重新遮住了耳,泪水几乎要迸出眼眶,可下一瞬,她重新将小小的手覆在他遮耳的手上。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低沉的血液流动声,隆隆作响,轻缓刷过,规律的心跳,怦怦包围着他。
再一次的,其他声音退到远方,它们还在,但变小声了。
他松懈的喘了口气,原以为恶臭又会入鼻,可嗅闻到的,却是她身上熟悉的乳臭香。那些臭味还在,但却被她的味道遮住了,变得能够忍受。
惊讶又迟疑的,他睁开了眼,却看见她不知何时,已和他一同躺在地板上,乌黑的大眼,张得好大好大直盯着他。
“这样好一点了吗?”她张开小嘴,追问:“有好一点吗?”
他怔怔的望着她,无法回答,只有心紧揪着。
“阿静平常帮我这样捂着,我就不怕了喔。”她天真的说。
他呆瞪着眼前的小女娃,只见她认真的看着他,叨叨絮絮的道:“你不要害怕,银光会一直陪你,一直一直陪你,一直一直帮你捂着,所以你不要怕、不要怕……”
心头,缩紧、再缩紧,紧到发疼。
他觉得她很吵,觉得她好吵。
曾经,是这样想的。
她刚出生时,总是一直哭,日也哭、夜也哭,饿了也哭,拉了也哭,不开心也哭,偷尿床也要哭。
他真的觉得她吵死了,他一直忍着,一直忍着,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
眼前的小女娃,嘀嘀咕咕的,不断的说着话。
别害怕,不要害怕……
阿静、阿静、阿静……别害怕……
过分清晰的视线在不觉中,因微热的湿变得模糊起来,她认真的小脸,却深深刻印入了心。
他再也不觉得她吵了,她叨絮的声音,宛若天籁。
高烧与剧痛依然不停,可这一切,都不再难以忍耐,变得可以承受。
那一夜,她来来回回,浸湿了布巾,替他擦汗,照顾着他。
她只要有空,就会将手捂在他耳上,即便她倦得累到睡着了,也不曾将小手松开。
他听着她的心跳,听着她血流的声响,嗅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忍过了那恐怖的一夜。
当天大亮,他已将那小小的身躯,珍惜的紧紧拥入了怀。
他会保护她,他会照顾她,不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吃饭。
再也不是了,再也不是……
朦胧的晨光中,他昏沉沉的看着她,直到疲倦拉下了眼皮,还能听到她的心跳,怦怦在耳中回响。
别怕、别怕……
***
银光从睡梦中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这儿不是凤凰楼,不是四海航运,她不在爹的书房,也不在娘的酒坊,这个地方很小很小,不宽敞……
惺忪的,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然后发现这里有熟悉的味道。
阿静。
她将轻薄的被褥凑到鼻间,深呼吸。
欸,是阿静。
揪抓着凉被,她放松的蜷在床上,跟着忽然翻身,原以为会看见他,但当然,他不在,就像过去的那些年一样。
他长大后就不和她睡了,好像她是什么毒蛇猛兽似的。
叹了口气,她翻回身来,在床上摊平。
清风徐徐而来,她可以听见远处有水声荡漾。
这是他的地方,她知道,很早以前就晓得,除了凤凰楼里的居所,他在外头有处地方,他需要一个能够独处,无人打扰的地方。
这儿,有他的感觉,简单的家具,实用的茶壶,全都没有丁点雕饰,一点也不浮夸奢华,只除了那扇雕花的窗。
她歪着头,从地上的光影,瞧到墙上的窗花。
那圆形的窗花很面熟,她爬下床,不自觉走到它面前,伸手抚摸上头的图样。
春回大地,冰裂水流。
冰凌纹,是她最喜欢的窗花图样。
这种窗花,很常见,不代表什么,不会是因为她,她不该为此怀抱希望,却还是感觉心揪了起来。
窗棂外,杨柳青青,在黑瓦白墙上飘荡。
这么小。
她将额面搁在窗花上,闭上了眼。
这么小。
不用多看,她已将方才触目所及的一切记在心里,这儿有结实的墙,厚重的瓦,但只要两步,就能到窗边,三步,就能走到门外。
他不告诉她,她也不曾多问,她知道,他需要自己的地方。
但她原以为会大一些的。
他有钱,她早在三年前,就自作主张调了他的薪饷,而除了这里,他压根没有什么花费。
可这里,这么小。
她张开眼,赤着脚来到门边,将门推开。
门外的院落,没有比屋里大多少,除了这间主屋,就只有一处西厢,和一间厨房。
对别人来说,也许已经够大了,可她知道,这不够,对他不够。
旁的人,可以出门,可是他不行,他只有这个地方。
她看过里昂的模样,另一个模样,这个院子,只容他来回转身,踱个几步,就得回头。
他被困在这个地方。
这就和把他关在笼子里没什么两样。
刹那间,胸紧喉缩。
风来,扬起了发,撩起了裙角。
她低下头,注意到自己身上过度裸露的舞衣已经被换下,过大的素白单衣,扎扎实实的被绑在她身上。
这是他的衣,不是她的。
还未及细想,忽然间,前门传来声响,她抬起头,看见他从前门照壁后绕了出来,双手上各自拎着一只包袱、一只竹篮。
瞧见了她,他没太大的反应,像是早知道她在这里,他走上前来,把包袱交给她。
“我和青姨打过招呼了,这是你之前留在她家的衣裳,把它换上,有人问,就说昨夜你和她聊晚了,住在她那儿。”
“青姨昨晚出城了。”她接过包袱,告诉他。“她说她要去查看新船的状况。”
“所以你不在城里。”他绕过她,走进屋里,把竹篮放桌上,打开,拿出几样清粥小菜。“她晚点进城会绕过来接你。”
“里昂呢?”
“在西厢。”
她转身要走,他却开口叫住了她。
“先把你的衣换上。”
她回首,瞅着那个走过她身边,跨过门槛的男人。
他的味道那般鲜明,萦绕在鼻端,她看着他在门外转身,握住了门板,将门带上,唇微抿,眼低垂。
为了某种不明所以的原因,他从进门后就不曾正眼看着她。
成年后,他总也是这样,那并不奇怪,可不知怎地,今儿个总觉得那感觉特别明显,他连瞄都没有瞄她一眼。
木门密密实实的合上了,留给她隐密的空间。
她费了一点功夫解开了绑得太紧的腰带,虽然这件衣很大,但腰带真的太紧,那个结,不好拆解……
忽地,她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