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一定的限度。
思及此,不禁再瞥了少年一眼。
才十二岁呀……真要就这么将他推入虎口?
好似怎么选择都不妥,颇为难人……
他“刷”地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摇了起来。
“殿下?”黄梨江突然讶异地看着红袍公子。
明光太子这才“噫”了一声,发现自己在陷入天人交战之余,竟已缓缓伸手向他——
不可!会误了这少年前程。脑袋里一个警告的声音疾出,然而身体仿佛不听使唤,依然不由自主地收起随身玉扇,并且放进少年手中,强要他收下。
看来他果真身不由己了。
唇角微扬,他抿去一丝苦笑。
“三日后,带此扇到东宫来。”说罢,他转身往身后院落走去,怕自己随时都会反悔。
得在反悔前,先向董祭酒讨到人才行。
太子竟当众赠他一柄玉扇!
在他那么直接地批评他行径不合宜的情况下?!
太子才消失在院落转角,其他生员纷纷围着黄梨江争看那把扇,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地谈论起来。
“好大胆子,竟然敢出言侮辱太子。太子殿下要三天后到东宫增,必定是要好好惩罚的大不敬啊。”等着看黄梨江下场凄惨的同年,以看好戏的心态这般说。
“黄梨江,今天跟说话的人要是当今太子啊,怎么连稍稍奉承些都做不到?这样……实在不聪明。”平时与黄梨江没有什么过节的人,则忍不住出言相劝。
同侪的话,也正是黄梨江的疑问。他当众顶撞了太子,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会得罪人,但再怎么也没料到,他竟会赠他一柄扇子……
秦无量难得没加入众人口伐行列,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黄梨江手和那把玉骨折扇。好半晌,他领悟过来,瞪着黄梨江,脱口道:“原来这才是的目的,知道太子欣赏抗颜逆俗的说词,所以才大胆批评,以引起太子的注意。不简单,黄梨江,不简单,太会作戏了!这人……”
不行,不能收下这把玉扇。黄梨江握紧扇柄,也不理会众人底座,疾步追和太子刚刚消失的方向;得赶紧澄清才行,否则,等风声传到了外头去,传到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时,就来不及了。这把扇,万万不能留。
秦无量一席话,引得众人追问:“无量兄,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没领悟?秦无量有点不耐地解释:“扇者,善也。太子赠扇的意思,是表示他极欣赏黄梨江那小子的评论啊!更不用说,那把扇玉为骨,‘玉扇’即是‘欲善’啊!唉唉呼,怎么我没早些看出来呢。”
是谁说当今太子喜奉承,好冶游,不学无术的?早知太子藏着这一层心思,也就不用昧着良心,把一首打油歪诗捧成旷世杰作了。
第2章(1)
“太子民政,恕生员黄梨江打扰了。”
少年在宫人的带领下走进东宫的左殿,一见到那人身上披着一袭金红色的宽松袍子,连发也没束起,就那么慵懒地披在肩上时,差一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认错人了。
“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太子正拿着芦管,专心喂食笼里的金雀;听见他声音时,只稍稍转头瞥了他一眼,便又回过头去,继续逗那雀儿。
太子的举动,教黄梨江微怔信。
这里……不是东宫么?
身为储君,不是该随时衣冠楚楚、庄严肃穆么?
就算不戴冠,至少也不该在大白天披头散发吧。
更何况,从他入宫求见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明知道有人来访,怎不先把衣裳穿戴整齐?随随便便就见外客,甚至他人都已经来到面前,他竟还顾着逗雀,把他晾在一边?
当然,他是太子,而他不过是个太学生,两人地位尊卑有别,他要他等,他没什么可置喙的,等就等吧。
他只是有点不大能理解,天朝立国以来就不是嫡传制,眼前这人何以能在众多年龄相近的皇子当中脱颖而出,被册立为储君?
以往也曾听人说过,当今太子的兄弟们个个杰出隽秀,其中尤以七皇子玹玉最为出色,民间善誉为“濯濯春月柳”。就是那十皇子,好学之名也遍传天下,温文尔雅,有若“冉冉云中月”。
黄梨江想起来了!
朝中内外不时耳语着,当今太子才能平庸,修改懦愚,连相貌也不如他的兄弟们出众,好事者竟然评议为“泱泱陌上尘”。说他就像是路边的泥尘一般,看不出有什么值得赞美的地方。
入东宫三年,却换来如此名声,会否太过了……
太子相貌……他曾近距离细瞧过,不算是非常秀美的一张脸,但五官清隽;情太虽有些轻佻,不似帝王之相,却也称得上是一名相当英俊的男子。
会被议为“陌上尘”,想必是因为大多数人没有真正见过这位东宫的缘故吧。就同三天前,他也对此人没有特别的印象一样。
过去,黄梨江不曾想过会与当朝太子扯上关连,因此也就根本没去特别留意,但如今事关己身,以往听过就算了的传言,却开始在心头上落了底。
且不论外传太子如何,眼前这人看起来,确实不像个东宫啊。
好半晌,只见他终于搁下喂食用的软芦管,打开了金丝笼门。负手身后,喃喃对着雀儿低语。
黄梨江离他五步之距,清楚听见他哄着金雀说:“吃饱了,该有力气飞了吧……飞,快飞呀,笼子都开了,怎么不飞呢?”
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深深地烙在黄梨江心版里;日后他回想起来,才发觉这些话别有深意。
恁太子哄了许久,那惯养在金笼里的金雀就是不肯展翅飞去,吃饱喝足,只低头以红色喙子啄整美丽的羽毛。
太子疑似叹息了声。“唉,怎么就是不飞呢?”
“那养金雀养在笼里受人豢养,生活无忧,久而久之,忘了翱翔天际的自由,自然是不会飞了。”
闻言,太子终于转过身来,看着胆敢出言的少年,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
“来了。”那嗓音听不出好恶,清浅如水。
黄梨江微微一怔,想起他刚刚也对他说这三个字,语气里似透着某种他难以细说的情绪。
他还来不及细想,太子又道:“刚说,金雀不肯飞走,是因为受人惯养的缘故?”他稍稍停顿,瞅着少年如杨柳般弯弯的眉目,微微一笑,轻声说:“这说法……我喜欢。可其实那金雀不飞,是因为它早就被剪了翅,要它怎么飞呢。”
黄梨江头顶顿时仿佛飘来一片乌云,当头笼罩在他的脸上。
假使那金雀早就被剪了翅,太子刚刚做什么还一脸期待地哄着那金雀往笼外飞,实在莫名其妙!
搁下喂食的器具,太子掬水洗净双手,没费事关上金丝笼,转身往内殿大步走去。
“跟上来。”他丢下一句话。
黄梨江赶紧跟在太子身后,走进内殿里。
疾步跟在后头时,不意瞥见他足下,竟瞧见这位太子不仅衣着不整、披头散发,甚至连鞋也没穿,一双赤足就踩在光可鉴人的青石地板上,俨然、俨然就是个狂人……
民间有些人隐居世外,以狂放不羁的行为被世人尊为“狂贤”,深受某些违礼之徒的景仰。
但天朝素来重礼,皇家规矩更多,黄梨江再怎么颖悟也想像不到,宫里头怎会养出这么一个不拘礼数的东宫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