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作?秦无量好歹也在太学里受业几年了,虽然他武胜于文,但应不至于真看不出这不过是一首打油诗吧?连平仄用韵都捉的紊乱呢。
对于诗文的敏锐度比常人还高的他,实无法忍受有人颠倒黑白到这等地步。黄梨江不避讳的走到粉壁下方,当众念出全诗:
“白狗非狗狗非白,苟非白狗是何狗?狗苟是狗苟是白,狗白应即是白狗。”
他声虽不大,在中堂前却清晰可闻。
念罢,他俊眉微挑,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浑然不觉不远处一双眼睛正打趣的打量着他。
身量不高的黄梨江站在人群之中,却丝毫掩不住他一身卓尔不群、暖暖含光,有若碧镜。
“韵字复用,音节错拗,文辞鄙陋,思想全无。”黄梨江音声琅琅,就诗论诗说:“勉勉强强有一点趣味,却不过是打油之作,六岁小儿都可能写的比这诗好,诸位同年对这样的打油诗赞赏有加,要是传出去教人听见了,岂不以为如今太学堂尽是些不读书的世家子弟,贻笑大方?”
近年科举晋身的官员,出身太学的人是愈来愈少了。
倘若今天太学祭酒并非他敬仰的云间先生,他是不会多嘴的;有违他自身的原则。
“说什么……傻话呀……”秦无量双目瞪大如牛眼,双手忍不住揪着黄梨江衣襟道:“你、你晓得这是谁写的么?”竟然将此诗批评的如此……贴切!是真不知,还是假装不知?
“该不会是董先生吧。”
黄梨江最近发现秦无量很爱揪他衣襟,不禁蹙眉伸手拨开他的粗掌,况且他不过是就诗论时,对于写诗人是谁,没有知道的兴趣。
“这傻子!这是太子殿下的诗作啊。”
午时前一刻,太子率随从驾临太学。
当时黄梨江这书呆埋首书堆里没出来午食,故不知道这件事。
太子挥毫题诗在粉壁上,让太学生品评,说是评得最好的人,就选为侍读。
就算这是一首不成样子的打油诗,当场谁不把它吹捧上天?
才一转瞬,什么旷世巨作,蕴含深意,不流于俗,清新若叶上初霜,卓卓如鸡立鹤群,古今绝伦无法再有的绝妙好辞……等等的夸张美评都出现了。
当众人陶醉在将被太子选入东宫,从此仕途一飞冲天的美梦之际,这人却偏偏点破了隐在其中的滑稽,杀风景至此,实在令人恼极。
太子的诗?闻言,黄梨江不禁一怔。
见他表情略怔,秦无量忍不住压低声量,却语带恶意道:“总算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蠢事了吧,没瞧见太子殿下就在一旁么?”
顺着众人目光所指,黄梨江微微偏过头去,这才留意到一片黑鸦鸦人墙之后,立着一个手执玉扇的红袍公子,身旁还跟着两名带刀护卫。
先前因为粉壁前聚了太多人,以致于没有留意到有旁人混杂其中:也可能是因为他年幼,身量不如人,视线有死角,总之竟然没有看到太子在场。
如今,也许是众人怕沾了他的晦气,纷纷让开挡住他目光的位置。
他视线终于对上了焦,却见那红袍公子也正定静端详着他这方向。
那公子,一双浓眉似杨叶略长,眉尾微挑,鼻梁高挺,长目深邃,双唇未启先笑,不同于天朝俊美男子惯见的斯文,眉宇间展露舒朗隽爽之气。
没想到天朝未来储君的相貌竟是如此。
带桃花。黄梨江心里闪过这三字。他心想:不似帝王之相。
穿着红袍的太子微弯着唇道:“是何人?”清朗的音质似带着些许笑意。
黄梨江正要回答,却不料身边人高马大的秦无量突然扯住他的衣袖,强按住他的头颈,迫他折腰谢罪。
“殿下恕罪,这人是新入学的生员,见识浅薄,一时口快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别入在心上。”开玩笑,这家伙谁不去冒犯,偏偏冒犯了储君。他往后还想不想在朝廷里混口饭吃!?
“呀。”黄利江挣扎脱身,微微诧异地看着秦无量。他这是在替他说话?他不是一贯憎厌他的?怎如今……好似在替他缓颊?
只见太子又问:“看来该也是太学的生员……”扫视了周遭一眼,发现再没有人个子比他更矮了,应是年少尚未长成的缘故。
眼前这个小少年,年约十二左右。早在来太学前,就听母后说起,京中素负盛名的神童子正在太学受业:那个名唤黄梨江的翰林之子,会是眼前的他吗?
若是,日前太学祭酒董若素已代为婉拒母后的提议,不准备让神童到东宫侍读,盼他另选新人……这其中转折,连带到今日之事,岂不十分有趣?
太子突地几步上前,以握得有些发热的扇骨轻轻挑起小少年的下巴,将他的相貌端详个仔细。嗯,柳眉俊目,肤白唇粉,确实如外传的那般漂亮。过去只听说过这孩子早慧之名,不曾亲眼见过,但黄逎在朝中素负文名,他的长子想必也有不世出的才能。
倘若要选择一个连母后也挑剔不得的新侍读,黄家神童必是最适当的人选吧。
“是黄翰林家的公子?”太子黑眸锁住小少年的身形,轻声询问。
若他回答“是”,那么为了彼此未来着想,他最好赶紧放开他;然而一思及母后施加的压力……
下巴被人挑起,以着不舒服的角度看望趋近的面容,黄梨江蹙起眉,下意识伸手拨开扇骨,后退一大步,才拱手道:“太学生员黄梨江,拜见太子殿下。”
唉,果真是神童黄梨江!
红袍公子藏住心中懊恼,噙着嘴角道:“方才,听见严词批评本太子诗句,那是本意么?”
“不是。”黄梨江毫不迟疑的回答,教在场人个个生出不同的反应。
总还算识相。秦无量想。不过黄梨江先前的卓尔不群,原来只是装模作样罢了,还真令人有些失望。
“是么?”还以为……太子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抹可惜的神色。
黄梨江遥望着粉壁上那首歪诗,负手身后,随即正色地看着太子,道:“先前,生员评论诗,并没有考虑写诗者的身分,倘若是一般佣生所作,那么,我的评论自是中肯;可现在生员知道那是我朝东宫所写,不免要以更高的眼光来看待。私以为,以殿下尊贵的身分写出如此游戏之作,相当不可取,不是一名储君应有的行止。”
黄梨江字字句句铿锵有力,连想为他缓颊都没留转圆的余地。
不仅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傻眼,就连太子也微微一怔。
父黄逎不曾教官场之道?差点这么问出口,然而转念思及黄翰林在宫中的表现,也许,不是不曾教,而是根本不谙其中奥妙。
黄逎并非一名懂得官场之道的官员,也因此,虽然素负文才,受人敬重,却始终只是一名干涉不了政局,站在棋局之外的御用翰林学士罢了。
看来他的长子也有乃父之风呢。
有趣……只是这可真让为难了。要放开这么个是非分明的宝么?
以神童直言不讳的态度来看,倘若留他在身边,往后两人相处,必然“十分精采”。这该如何是好……
入主东宫三年来,不是没用过别的侍读,但最终都因故一一驱离了。若非忍无可忍,母后不会亲下通牒,要他“自己”到太学里挑个“对”的人。
当然,他大可随意挑选一个,交差了事。
但倘若这一回挑出来的人选又让母后不满意,决定插手干预东宫作息,只怕往后他这个东宫之主就再也没快活日子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