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中原地大物博,置身其中,自然耳濡目染甚多。满人偏居关外,眼界与学识终究不能比拟。
「奴婢知道一个治水痘的方子,还有一些辅助食材,这就叫下人去准备。」
她踱至窗边,凭着记忆,命人以银花、连翘,丰蒡、桔梗等十多味药材熬成汤汁,以供舒泽内服。并以苦参、浮萍、芒硝三味水煎,外敷于舒泽痘疮处。末了,再炖上一锅子胡萝卜芫荽粥,让舒泽充饥。
这一折腾,眼看天露鱼肚白,不知不觉已来到了黎明。盘云姿抹了抹汗,却并不觉得困倦。
原来,能够挽救一个人的性命是如此美好的事,哪怕对方是她的敌人,她亦愿意在危难时伸出援手。
「真是辛苦你了,快去歇着吧。」舒泽躺在床间,微笑地看着她。此刻,他的气色好了许多,一夜之间,水痘也似消了大半,双眸重新绽放光彩。
「奴婢不困,」她依旧坐到床侧,「贝勒爷先睡吧,奴婢在这儿守着,以免病症复发。」
她很怕他再度发热,前功尽弃。若一日无事,这病便可渐渐痊愈。
「你这样看着我,我哪里睡得着?」舒泽开玩笑,「不如你唱首小曲,或者讲个故事给我听。」
真没想到,满蒙第一勇士还像个孩子似的,让她忍俊不禁。
「奴婢嗓音不好,唱不了曲。」盘云姿莞尔地答,「不如吹奏一曲,如何?」
「吹奏?」他凝眉,「你也知道,我是一介武夫,这屋里不是刀就是剑,找不到半支笛箫。」
「不必笛箫,奴婢自有乐器。」她神秘起身,再次来到窗边,伸手便摘下一片低拂的树叶。
「这个?」舒泽吃惊地望着她,「你的乐器?」
「对啊,叶子能吹出很好听的声音,从前奴婢在乡野之间,常常以此自娱。」
盘云姿盈盈笑说,将那树叶搁在唇间,不一会儿,果然有美妙弦律倾泻而出,令舒泽瞠目结舌。
「原来……」他呆怔半晌,轻叹,「叶子还有如此用处。听到这声音,真的仿佛置身于原野,闻见风中飘散的花香……」
「只盼这叶声能助贝勒爷入眠。」她恳切地道。
舒泽闭上眼睛,一时无语,仿佛真的进入梦乡。然而,惟有他知道,自己神智依旧清醒,听完一曲又一曲,迟迟不肯睡去……
在他最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她不畏死亡威胁,微笑地来到他床侧。在所有亲人,包括他的妻子都对他避而远之的时候,她义无反顾走向他。
纵使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亦有脆弱的时候,而人在脆弱的时候,很容易动情。
这一刻,她在他心中骤然变得亲近了起来……
砰然一声巨响,似乎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不到片刻,只见玉福晋从屋里冲了出来,泪流满面。
「舒泽,你这个混蛋!」她嘴里咒骂着,厉声吩咐下人备车马,连夜进宫向太后告状,一连三天,赌气不归。
这样的情景,盘云姿已经见怪不怪。舒泽与玉福晋,就像天雷撞上地火,每次见面,说不上三句话便吵得天翻地覆,仿佛有前世之仇。
这个时候,盘云姿会默默步入屋内,打扫残局,看着一屋子的碎片,或是宫窑茶盏,或是玉雕花瓶,不论何种名贵之物皆毁于一旦,不由得觉得可惜。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何舒泽要独自一人住在东厢,与玉福晋分房而眠。并非存心冷落妻子,只是不愿意继续争战而已。
她忽然有些心疼,看着舒泽,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怜惜的感情。
她知道这样很奇怪,他是高高在上的贝勒,也是她的敌人,为何会引发她内心深处极致的温柔?
或许连日来的相处,已经拉近了他们的关系,毕竟她是贴身伺候他,打理他的饮食起居这些最能发生感情的琐事。
怪不得有些夫妻成亲后才渐渐亲近,大概就是如此吧。每天在一起,爱意便在点点滴滴之间累积,直至天长地久……
「云儿,你别收拾了,这些粗重的活儿让下人去做吧。」
舒泽已经痊愈,此刻正坐在案几旁闲悠阅书,似乎方才的争吵完全没打扰他的心情,或者,他早就习以为常?
「贝勒爷,我就是下人啊。」盘云姿微笑地回答,依旧俯身逐一拾捡碎片。
「你是我的大丫鬟,与一般下人不同。」舒泽却道,「府中诸人,见了你都得尊称一声『姑娘』。」
「原来我是这样的尊贵。」她不禁一怔,心情颇为复杂。从前,她贵为大顺王朝的昌平公主,人人敬畏她;如今她隐姓,沦为敌人的丫鬟,这前后的人情冷暖,她感受特别深。
舒泽没发现她的异样,迳自说着,「呵,不是我舒泽夸口,我府中的大丫鬟,比一般平民百姓的小姐都尊贵,走出去,世人不敢不敬。」
他夸张了吗?或许贝勒府的人的确比平民百姓高贵,但也不至于高到他说的这种地步,丫头毕竟还是丫头。
但盘云姿不同,他的确刻意提高她的地位,因为他不忍心看着前朝公主,金枝玉叶的她真的流落浊水。
近日的种种相处,饮食起居的琐事,让他可以近距离观察她。他发现,越是看得仔细,越觉得她楚楚动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遭遇了国破家亡,她还能如此坚强隐忍,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一直保持微笑。他知道,她的处境一定非常煎熬,换作满洲勇士,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对她的感觉,由初始的好奇、怜惜,变成钦佩,再加上柔情……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在 寒夜中给她一些温暖……
「对了,昨天宫里赏了几盆海棠,我命人搁在窗棂下,你要记得叫他们浇水。」舒泽忽然忆起,吩咐道。
「不,」盘云姿收回心神莞尔道,「奴婢不打算浇水,而且,还想让太阳多加曝晒,甚至置之不理。」
「为何?」舒泽诧异,搁下书本,瞧着她。
「奴婢觉得,植物应有自己的生命之力,无需操心,它自会生长。」她不卑不亢朗声道。
「小云儿,你也太无知了。」舒泽大笑,「植物虽有生命之力,但若无养分辅助,照样枯死。就像人若不吃不喝,也一样没命。」
「原来贝勒爷也懂得这个道理啊,」她一脸正色凝视他,「生命如此,感情亦是如此。若无养分辅助,每天如烈日曝晒,再深厚的感情也有枯萎的一天。」
「绕了半天,你在说我跟福晋的事吧?」舒泽终于领会,「小云儿,你真是多管闲事!」
嘴上表达不满,但其实他很喜欢她的说话方式,不会直接让人难堪,却巧用比喻,令闻者心有所感。
从前,没人这样跟他说过话,满人素来鲁莽,一如大漠狂沙。而她,却似入关后看到的江南美景,小桥流水,婉约动人。
「奴婢的确多嘴了。」盘云姿垂眼,「只是贝勒爷与福晋天天这么个闹法,我们身为旁观者,看了也难过。」
这番话本不该由她来说,但谁教她素来心地善良,忍不住就开口了。
世间战乱已使人痛苦,又何必徒增口舌之争,加重人与人之间的负荷?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无非是希望人世能太平清宁。
「你可知道,我与福晋成亲多久了?」舒泽忽然问。
「五、六年?」她听说,旗人成亲一向很早,比汉人早得多。
「呵,是五、六岁。」舒泽笑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