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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自她婚后就不曾再踏进薛府的父亲突然来了,还带来一位表情严肃的长须人物,她先请他们在厅里坐着,后来薛齐回家,喊了一声陈大人,她才惊觉那位长胡子客人竟然就是陈党首脑人物陈继棠。

  薛齐吩咐送上茶,掩了门,三个人闭门谈事,她也溜到后边来。

  玮儿和庆儿跟着蹑手蹑脚过来,她原想要他们离开,一见那稚气的瞳眸里有着超龄的忧心,她顿感窝心,都八,九岁了,念了书,明白了事理,已经懂得察觉大人一举一动的变化,关心起双眉紧锁的父亲了。

  她向他们比个噤声手势,要他们蹲在她身边,母子三个大气不敢吭上一声,眼睛盯向长帘下的光彩,竖起耳朵倾听。



  “薛齐啊,你可知姓洪的那厮参你一本,是陈大人帮忙驳回摺子的?”卢衡带着教训的口气道。

  “多谢陈大人爱护。”薛齐向陈继棠拜个揖。“洪知府的指控子虚乌有,薛齐自认坦荡,就算都察院派御史查我,我也不怕。”

  “就是多少子虚乌有的事,也会被编派成事实。”卢衡还是很不客气地道:“你自己得小心啊,不要连我也一起牵累下去。”

  “请放心,我本无过错,绝不连累您。”薛齐再次强调。

  “没过错?你的郎中已经坐不住了,外调知府没份儿,还降格去选知州。”卢衡还是很激动,“我听到消息,吏部那边肥缺早排定了,你就等着给派到海南,漠南那些鸟不生蛋的地方吧。”

  “苏东坡也去过海南啊……”薛齐喟然一声。



  “空有文名有什么用?大江东去,一个大浪来就打死了。”卢衡今天火气忒大,彻头彻尾教训这个他好不容易才挑中的笨女婿。

  “薛齐,你哪里也不去。”一直不说话的陈继棠开口了。“我力保你到大理寺,那儿右少卿出缺,皇上向来爱才,有我的保荐,没有理由见你这般精通刑律的人才,他会勾选你去做个偏远地方的小知州。”

  “陈大人,千万拜托您,就请您美言几句了。”卢衡转为礼貌好口气,再向薛齐斥道:“如今陈大人大力帮忙,还不快道谢?”

  琬玉在帘后听清楚来龙去脉,虽为薛齐的仕途担忧,心里却升起了另一种盼望。

  她明白,丈夫这些年来遭到刻意打压,有时不免闷闷不乐,唯一让他觉得当官还有所成就可夸口的,正是他写就的几部刑律大书。

  看他的意思,若能待在刑部,继续给他钻研刑律,不升官也没关系,可如今他有了是非,而陈继棠最近晋为太子少保入阁襄赞政务,严重影响到翟天襄的地位,一场斗争势必再起,父亲又从翟党倒向陈党,甚至还要拉他过去,这样一来,岂不让他真正卷入党争,添惹更多是非?

  他是坦荡没错,可是宦海沉浮,惊涛骇浪会将他打往哪个方向,他完全不能自主。

  如今若能外放,即便是个小知州,但能到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山,有海,离开了权力斗争,勤政闲暇之余,照样可以搬了他最爱的律令书籍,研读写文,这样何尝不是另一条更坦荡,更无负担的官途。

  大厅里也有片刻的安静,黑夜降临,吞噬了窗外最后一抹晚霞。

  “多谢陈大人厚爱,多谢岳父关心。”薛齐沉吟片刻,缓缓道来:“薛齐以为,自进士及第后,始终充任京官,即便有查案经验,但毕竟不是地方父母官,无法深入民间,广知民情,另外,也从未熟悉我朝的粮税和漕运政事,不如有机会的话,就去地方看看,这样才能完整我的仕宦资历。”

  “说得倒好听。”卢衡气道。

  “你顾虑翟太师?”陈继棠冷冷地问道。

  “你还当翟天襄是你恩师?”卢衡拼命出他的恶气。“他要看重你,会眼睁睁放你在郎中位置霉烂?又拼命找我工部的麻烦,想拔了我的尚书,他利用你写完几本刑书,就一脚将你踢开了,你怎地执迷不悟啊。”

  “我谁也不顾虑。”薛齐平静地回答问题:“我只顾虑我的家人。”

  “啊?你说什么?顾虑谁?”卢衡不可思议地再问。

  “岳父,我顾虑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儿女。”

  “你你你……薛齐啊,当官的是你,不是仰赖你吃穿的妻孥啊。”

  “顾虑家人是很好。”陈继棠的声调始终不高不低,不带任何情绪。

  “可你得想想,你的儿子会看,会想,人家的爹当官是一路亨通往上爬,怎么自家的爹就当个小官,还被贬到偏远州县,过上迁调流离的困苦生活?”

  “就是啊,你得给儿子做个榜样,起码也要给他们安定的生活。”卢衡帮腔道。

  “我行得正,坐得直,这就是榜样。”

  “这是什么榜样?”卢衡又恼了,“反正我女儿那两个娃已经有一个没榜样的爹,也不差你——”

  “岳父。”薛齐严正地道:“庆儿和珣儿的爹,是我。”

  “是你就是你啦,家务事也别拿出来让陈大人见笑了。”

  好过分的爹。那人怎能和薛齐相提并论。琬玉不觉握紧了拳头。

  两个孩子当然也听出了端倪,又发现偎着的娘有些激动,不约而同对看一眼,再一起抬头望向娘亲。

  琬玉一惊,庆儿渐渐大了,似乎已经知道薛齐并非他亲生父亲,但她也不会跟他提起那个没资格当他父亲的人,可如今爹这么一说……

  她镇定地朝小兄弟扯出微笑,心头仍然很不踏实,怕庆儿稍后要来问爷爷的话是什么意思。

  “薛齐,上回朝会你也看到了。”陈继棠打破沉默,“翟太师接连两个提案皆被皇上以理由搁置再议,看来皇上是再也不那么信任翟太师了,此人失势,指日可期。”

  “哇,陈大人好神算,我从皇上征你入阁就明白了。”卢衡欢欣鼓舞地道:“女婿啊,你就听陈大人的……”

  “夫人,夫人。”阿金提了一盏油灯,跑到琬玉身边,小小声地道:“家兴来了,要你那边说话。”

  家兴是宜城薛家的家仆,常常往来宜城和京城送东西,递消息。

  “哦?”琬玉起了身,有些疑惑,事先没听说他要来呀。

  “夫人啊……”家兴一见她就哭了。

  “家兴,怎么了?”琬玉好声安慰,压低声音道:“老爷前头有客人,你有事慢慢说。”

  “咱薛家的老太爷,老太爷……呜啊。”家兴才不管有没有客人,说着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道:“呜呜,老太爷升天了。”

  薛齐得知父亲过世,悲急如焚,隔日一早便递呈,上头立即准他离职,返家奔丧,依制守孝三年。

  马车一路急赶,往往赶到最后一个可以留宿的客栈,这才会停下来歇宿,几天下来,孩子们全累坏了。

  大炕上,四个孩子排排睡,珏儿和珣儿已经闭眼熟睡,琬玉爱怜地轻抚珏儿稚嫩的小脸,才三岁的娃娃,从没行过这么远的路,晕了两天车,也吐了两天,总算今天情况好多了,恢复元气些了。

  回想那年呀,庆儿也是三岁,珣儿更小,才一岁,母子三个也是如此一路仓惶赶路,漫天大雪,茫茫不见前路,赶了又赶,赶得累病不堪,仍不知要赶往何处去。

  这些天赶路,她偶尔会浮现起当时的感觉,但她明白,如今是赶回宜城奔丧,身边有丈夫孩子,一家人团聚一起,完全没有害怕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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