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谦很难不在心里笑叹她的可爱纯真,见过她太多面貌,现在这一个,才是最贴近她本质的吧,一个年轻活泼的小姑娘,开心时大笑,被骂时嘟嘴,做错事时低头反省,她对许多事都很好奇,缠着他问那件流当品的来历、这件典当品的价值,认真听他缓缓告诉她每一件商品背后的故事,或是拿着它来典当的人,保持何种心情、表情,她有时听完会哭,有时会嗤之以鼻,皱皱她不甚高挺的小俏鼻。
“你相好的没跟在你身后,好难得。尉迟义在公孙谦只身回到当铺后头的小厅稍作休息时,右手支颐,脱口便是近日来最常说的取笑戏谑,还故意在公孙谦身后左右寻找李梅秀那块粘人糖饴的踪迹。
他们明知道公孙谦与李梅秀之间清白如纸,够不着“相好”一词,但光凭公孙谦为李梅秀破例撒谎,就足够让他们再笑他一百年。
“她去厨房喝茶。”公孙谦态度淡然,完全不辩解,也不要求兄弟们嘴下留情,因为开口求了,只会换来更犀利的调侃。
“那个女孩喜欢你。”秦关说出在场所有人眼睛都看见的事实。自从公孙谦解除了不许她靠近他的禁令,李梅秀几乎像只放出柙笼的小兽,得到自由和允许,大大方方跟在他身边打转。
公孙谦也知道,她凝望他的眼神,迟钝之人都能看出里头点点灿烂的炫目星光,更何况是拥有鉴赏物品的敏锐目光的他。
“救命恩人嘛,这对姑娘的杀伤力太大。”夏侯武威补充,觑向公孙谦一脸云淡风轻的笑,他摇摇头:“你还笑得出来?小当家可是夜夜都气嘟嘟地在床上直跳脚,抱怨她亏大了。”
“武威,要麻烦你在小当家面前替梅秀美言几句。”公孙谦作势揖身请求。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全落在我头上。”夏侯武威也很想叹气呀。
“谁教那只野兽,听不进其他人话。”秦关一针见血。野兽两字,是他们对严尽欢私下的戏称。
“你这意思是在说我也是野兽一只,才能和那只野兽沟通?”夏侯武威剑眉挑得高高。
“是。”秦关和尉迟义异口同声,令夏侯武威气结,跳起来追杀他们,夏侯武威打中尉迟义两拳,挨了秦关两计脚踢,几个男人幼稚地嬉戏一阵,才甘愿重新安分坐回原位。
“你也喜欢她吧?”夏侯武威揉着被秦关扫中的痛处,呲牙咧嘴,本来就不属于俊逸的模样更显狰狞。
公孙谦没有答腔,他只是笑,浅浅的,笑着。
为什么不回答呢?
端着茶水回来的李梅秀站在门外,困惑地想。
她一直在等着,想听见他说“对”,或难受地听见他说“不对”,屏着吐纳,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就怕错失他开口的瞬间。
他还是笑着,始终没回答夏侯武威的问题,而在场几个男人,没有追问下去,他们的话题已经转开,谈论其他的事
我会选择不开口。
因为真话太伤人,他又不愿说谎,是吗?
他不喜欢她吗?
可他明明对她好好,为了她,扯了他此生最厌恶的谎言——
不对,他对谁都很好,全当铺里,没人会反驳这句话,他让欧阳妅意坐在他腿上,晃荡着两条纤美小腿,同他撒娇,他也曾替严尽欢梳理一头几乎及臀的黑色青丝,好有耐心,一缕一缕轻轻梳理,梳完,还会认真替严尽欢挑发钗……
全当铺里都叫他“谦哥”,只有她,还称他“公孙先生”,而他,也不曾要她改口,更没有告诉过她“别这般生疏,你和妅意一样叫我谦哥便好”。曾经,她想不着痕迹地佯装没事人一般,在搬货时顺口问他“这些流当品放在那个柜上是不是?谦哥。”但前头十四个字说得无比流利,最末了的两个字,抵在舌尖,没来得及脱口,就死在她嘴里。
他对她的好,这样看来,一点也不独特。
但是他为我说谎呀!他在我危机之时,像个英雄跳出来救我!李梅秀薄弱地捉着这一点,想证明他的好,是确实存在。
说不定,换成任何一个姑娘,他都会这样做。
讨厌说谎的他,不会喜欢一个从小视说谎如呼吸的骗子。
李梅秀肺叶传来闷痛,才发觉是自己紧张到忘了要吸气,差点憋死自己,不过,认真做几回吐纳,闷痛仍是在,并没有消失不见。
不要太贪心,至少比起最初他的疏离,现在他的温柔,她已经满足了,他还愿意对她笑,跟她说话,听她天南地北地胡乱提问,丝毫没有不耐。
她只要能像欧阳妅意或严尽欢一样,可以得到他的笑容和温暖问候,那就够了。
李梅秀,要记住,你和他之间并非众人以为的亲密,那是他为了救你而想出来的权宜之计,你不要傻傻地被蜚短流长误导,以为那些话说久了便会成真,你不是公孙大嫂,你只是李梅秀。
他是个好人,才不说伤人的真话,没让你听见最最无情是字眼,知道吗?
释怀些,你就会发现自己拥有的好多好多,太贪心的话,只剩下贫瘠。
贪心,会让你想要得到更多。
比欧阳妅意更多。
比严尽欢更多。
比任何人更多……
李梅秀稳住呼吸,不自觉喝了一口握在僵硬掌心的热茶,还不够冷静,再喝一口,附加一个用力吐纳,又一口,咽回喉头的干哑苦涩,为他斟茶,然后带着粉饰太平的笑,将茶送进小厅里,得到他“谢谢”两字,她的笑靥更灿烂。
满足了,不能奢求。
这样就好了。
能像现在这样,就好。
想通的李梅秀,接下来所有日子,把目标放在“公孙先生改口为谦哥”上头,但多日过去,公孙先生还是公孙先生,“谦哥”两字依旧是梗在她喉里的刺,想吐出却呕不出来,卡在咽喉又不舒服。
明明每回只剩她一个人时,她都喊得好顺口,仿佛早已叫过成千上万回的熟稔呀——到底为什么看着公孙谦的脸,她就是叫不出口?!
或许,是担心她喊了之后,他会很温柔并且客气地回她:请叫我公孙先生。
呀呀呀,想到可能面对的答案时,她更没胆叫……
刚刚有个好机会的……欧阳妅意不知是心思太细腻而看穿她的心事,抑或纯粹瞎起哄,听见她以“公孙先生”称呼公孙谦时,精心描绘的柳叶眉先是一拢,后又微微挑高。
“以你们两个的交情和闹出来的闲话,喊公孙先生不会太生疏吗?”欧阳妅意一边誊抄典当品名册,一边拨冗问。
对对对,问得好,妅意!
她可以顺着欧阳妅意的语意问下去,佯装一脸无辜反问: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他?
欧阳妅意一定会回:至少叫一声谦哥比较适当,铺子里全是这样叫他。
说不定公孙谦也会颔首认同:以后,你别喊我公孙先生,叫谦哥吧。
她就能脸红红地绞着帕子,先故作矜持、扭扭捏捏,直到他催促,她再顺理成章喊一声,谦哥。
太好了!太好了!
机会不能错过——
“妅意,别为难她,她喊公孙先生顺口的话,继续这么喊也无妨。”公孙谦抢走她的发言权,教她傻眼,小嘴张得开开的,没来得及脱口的字字句句,再死一回。
平时说谎话麻利到无须打草稿的她,伶牙俐齿一遇上公孙谦就连打三个死结。
呜呜。
李梅秀坐在院子里通往仓库的石阶上,懊恼自己的痛失良机,只差没抡起双拳,愤恨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再呕几摊死不甘心的鲜血来泣血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