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看着媒体对他的报导,听着那个被人谈过千百次的寻人启事,她有寂寞却不痛苦,难不成,下意识里,她宁愿思念,不肯遗忘?
心迷茫了,她愣愣地看着那贵妇张张阖阖的嘴唇。
她吐出的每个字句全和蒋烲有关系,蒋烲明明不在她的世界里,可她却老是觉得一回头,就能看见他的身影?
她的感觉神准。蒋烲是在她回眸处,他正站在橱窗,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想像她的笑、她的怒、她的快乐、她的沮丧……
他想像这些年来,一个单亲妈妈如何咬紧牙根,带着孩子在没有亲人支持的城市,奋战不懈。
心痛着、抽着,扯住的每根神经,都酸涩。
他但愿能为她多分担一点,但愿可以走到她的身旁,圈住她纤细的腰身,但愿能亲口告诉她,别再那么紧绷,他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
第十章
汉汉是天才,才五岁就想搞清楚鸡兔同笼。于是蒋烲坐在桌边,一面画图、一面解释脚和头的因果关系。而楚楚坐在他膝间,拿着剪刀,东一刀、西一刀,剪着手里的色纸。
他和楚楚、汉汉建立起亲子感,弥补了没有父亲的光阴,他虽然没有和詹沂婕正面接触,却不能说毫无收获。
比方,他知道她没有把他的照片毁去,她从不欺骗孩子有关他的事情,那么他就大方地说他们的老故事给孩子听。
比方,他知道她恋上咖啡,因此每每在离开之前,他会为她煮一壶香浓的曼特宁。
比方,他知道她又开始吃糖,他四处搜集口味独特的糖果,为她在客厅桌上,留下一盘甜蜜芬芳。
有丰富的情报网,让他知道她生活上许多细节,让他能投其所好,使她过得舒服。
“爸爸,留下来一起吃饭,好不好?”楚楚抬起漂亮的眼睛问。
“不好。”
“为什么不好?”
“我不能把妈妈吓跑。”他对沂婕,小心到不行。他天不怕、地不怕,却很怕再次损失他的爱情。
他自以为聪明,自比是情场高手,他恶意嘲笑大哥到三十岁还是在室男,甚至夸口自己的初恋发生在国小四年级,国二就体验过热恋的激情……谁料得到,不懂得爱情的人竟是自己。
失去沂婕,他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段日子,他疯狂的到处找人,他没办法吃睡,没办法思考,闭上眼睛,满脑子想的全是她的一颦一笑。
心空,感觉干涸,他像濒临死亡的鱼,躺在岸边、鼓着鳃,却喘不过气,失去焦距的瞳孔,看不见未来与生命。
是哥哥们轮番上阵劝说,是父母的忧虑、三哥蒋誉的罪恶感,慢慢地,把他从绝望中拉出来。他麻醉自己、要自己相信,拿到奥斯卡奖那天,沂婕会穿着华丽的小礼服出现。她承诺过的,要陪他走星光大道,要一起对着闪个不停的镁光灯微笑的。
于是他拚命工作,拚命更上一层楼,他总想着,要做点什么来挽回她的心。
“妈妈没有那么胆小。”
“我知道,她很勇敢。”就是太勇敢,勇敢到离开他也能活得很好。
偶尔,他希望她是柔弱无助的女人,最好像大嫂贺惜今那样,每次离家出走,目的只有一个——娘家。大嫂让大哥省下很多征信社费用。
“爸爸,昨天你在报纸上。”汉汉说。
还不是那回事,某某女星和他互有好感,某某女星是他不肯公开的情人……不懂,见了人就该微笑,这是老妈从小就对他们兄弟认真训练的基本礼貌,怎么别人的微笑没事,他的微笑却老被解读成“有意思”、“眉目传情”?
他痛恨自己的桃花。“妈妈看见了吗?”
“有。”汉汉放下笔。
咏慧阿姨说,好男人只能一次喜欢一个女人。可是除了妈妈,爸爸又喜欢那么多女生,所以是爸爸不够好,妈妈才决定不要他?
“妈妈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没有生气、没有扔报纸?”他追问。
“没有,但是妈妈有叹气。”楚楚说。
只有叹气,是不是代表,她根本不介意他和谁在一起?
“我生气。”汉汉接话。
他把报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而楚楚大字认得没几个,看不懂报纸在写些什么,他只好跟她解释。楚楚就用彩色笔在那个女生脸上画青春痘和胡须,还把她剪下来、贴在软木塞上,让咏慧阿姨射飞镖。
“对不起。”
“妈妈说,只要你是蒋烲,这种事就会层出不穷,叫我不必在意。”
所以她也不在意?这不是好事,她越云淡风轻,他的胜算越少。
心肠坏,他希望她生气、希望她歇斯底里,最好把报纸扯得稀巴烂,再多骂他几句混蛋……
可是,她什么都不做,只淡淡告诉儿子,不必在意。
桃花眉皱掉了,桃花嘴扁了,好好的桃花被捏得乱七八糟。“什么叫做‘只要你是蒋烲,这种事就会层出不穷’?”他下意识的问出口。
“我只有五岁,不是二十五岁,你可以再问我更深奥一点的问题。”
汉汉的冷笑很欠扁,虽然他遗传到自己满身满脸的桃花。
不可爱,要嘛就幼稚一点,和楚楚一样,活在天真无邪的五岁,要嘛就成熟一点,可以和他这个三十几岁的老男人,好好地讨论他妈的爱情观。偏偏他的心智年龄,卡在不上不下的青春期……
这就是当老爸的悲哀,儿子再不可爱,他还是让人日里想、夜里想,连半夜都忍不住打电话给哥哥们,一次次炫耀自己的儿子有多么天才。
“最近妈妈和那个敦穆叔叔,有没有常在一起?”
“没有吧,不过他说明天要到我们家。”楚楚说。
明天?想都别想!
“你怎么知道没有,说不定我们上学的时候,他们偷偷跑出去约会。”汉汉一面挑拨,一面观察老爸。
咏慧阿姨有交代,她说,老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对妈妈过度小心,要是他的计划再不快一点,说不定会被别人捷足先登。
汉汉的冷枪让蒋灾冒出一身汗。儿子考虑周详,他怎么没想到,白天孩子在幼稚园,晚上有个贴心的“阿折叔叔”照顾,沂婕想要约会的话……岂不是太方便?
“对哦,上次妈妈带玫瑰花回来,她说,十一朵玫瑰代表‘一心一意’,敦穆叔叔最爱送玫瑰花了啦。”楚楚想起来。
汉汉指指电视旁边的小花瓶。“花瓶里面那十二朵呢?妈妈不是说十二朵叫做‘心心相印’。”
我咧西瓜芭乐,他们已经从“喜相逢”发展成“一心一意”、“心心相印”?
想也不想,蒋烲孩子气地走到桌边,一把将玫瑰花抓出来,把“十二”扯成了“几百”,丢进垃圾桶。“楚楚,妈妈回家问起玫瑰花的话,你就说……”
“说我拿来做美劳,可是失败了。”她机灵的接话。
“说得好,明天我带你去看毕沙罗画展。”
汉汉叹气,那表情和沂婕一模一样。他的五官、沂婕的表情,画面突兀,可是在汉汉身上结合,却是完美得无从批评。
“你有话要说?”蒋烲问儿子。
“除了破坏,你没有更建设性的事可以做吗?”
“装针孔摄影机,记录你妈妈的生活?”他想想,一击掌,想到了。
“哼。”汉汉嘲笑他。
“那我找周敦穆谈谈,让他知道,你妈妈是我的。” “谈谈”两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