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张品曜所出生的家庭。
他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打他们出生时,就过着比别人富足很多的生活。加上祖父与父亲老在亲友来访时,端出劳力士表、名牌西装皮鞋等现宝,把一切为了门面而置办的东西都呈现出来,就为了博得那些亲友们羡慕的眼光,从中得到深深的满足,并一再印证自己是别人眼中有钱人的事实。这样的生活模式,让张家四兄妹一度真的以为自己家里是全台湾最有钱的!
后来上了贵族中学之后,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那些真正殷实的世家子弟眼中,他们四兄妹就只是口袋里放个几百、几千块零用钱就自以为腰缠万贯的土包子。
可一开始,他们对此却是浑然不觉的。他们在同学身上知道了全台湾比他们家有钱的人排了一大串,可却在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些人在背后讥嘲他们是没见过世面的田侨仔,才那么一点点家底,实在连暴发户也构不上的。
那些表面对他们微笑的同学,其实心中对他们充满了轻蔑,就算不轻蔑的,也会冷淡的保持距离。在他们自以为与同学相处得极为友好、已经加入这些富家公子的世界,成为同一种人上人时,根本看不出来,那些人对他们只是礼貌性的应付,而且看他们的眼光,就像在看什么滑稽的甘草人物。
也许,永远不知道真相会比较幸福。或者,知道了真相,但认命,也是不错的。张品曜不知道两个哥哥有没有察觉像他们这样的身家、以及一点也不贵族却又自以为贵族的举止,在那所顶极贵族学校里,是格格不入的存在、是被暗中排挤的。
他之所以知道,是国中三年级时,他与李想吵架,被李想一语道破,让他毫无防备的经历了生平第一个巨大的打击,那种难堪,那么血淋淋、热辣辣的痛,教他只想让眼前的一切跟他一同毁灭!
难以承受的打击在于:他竟是经由李想的直言,才弄清楚自己心中那一直以来隐隐觉得不对劲的同侪关系是出自什么来由。而李想讲述事实时,从来不委婉,杀得他自尊心千疮百孔,让他恨不得当下就死去。
难以承受的打击在于:这种被瞧不起的情况已经那么久了,而且还被李想看在眼底,但他竟一无所知。还常常因为可以去同学家参加庆生会而得意洋洋的向李想炫耀,吹嘘说自己有多么受到那些超有钱同学的看重。
难以承受的打击更在于——他第一次如此深切的明白,李想果然比他优秀!她不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而已,她有敏锐的观察力,她非常的聪明!这已经不是他偷撕掉她一百分的考卷、藏起她第一名的学期成绩单、在她模范生奖状上画猪头等等就可以掩盖掉的事了。而她总是冷眼看着他出丑,不知道在背后冷笑多久了……
那年,那个十五岁的无地自容的少年,在满腔气急败坏的羞怒中,吼地冲上去,做出了至今都让他每每想起都羞愧万状的事——跟女生打架。
那一架打得真惨。
他力气是比她大的,但国中时期,她样样都比他好——成绩比他好、发育比他好、反射神经比他好,所以他不是每一拳都能打到她,可是她却能脚脚踹到他。
她是一个能做到临危不乱的人,而且善用自己的优势,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让自己吃亏程度降到最低。打完后,两人都带伤,但他猪头的程度比较严重。
在那之后,他们各自有了新目标:他去全台北最出名的武术教室报名,而她跑到学校附近的跆拳道馆去打工抵武学学费,一学都是三年,直到高中毕业。而他之所以能坚持住这么长的时间,没在一开始的摔摔打打中打退堂鼓,也是因为她一直都撑着,所以爱面子的他不能漏气,再痛也咬牙忍下来了。
对于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少爷,能学出还算不错的成果,实在不可思议,全家都为此大大夸奖了他一番。没人知道他只是为了不想被李想瞧不起,更不想下次再有机会打架时,又成了伤得比较重的那一个。哪里知道仅是一点点武术上的小成就,让他高中生活里有了意外的收获——无心插柳之下,他得到了同学的尊重。
人,生下来唯一平等的是生命,但命运的好坏与才智的多寡是绝对不会平等的。
张品曜国中高中那六年,处在这样一个贵族而势利的圈子里,感受尤其深刻。在这个群体里,他各方面的条件只能说是中等偏下,人才不怎样、成绩不怎样、家世不怎样,外表气质也只能说尚可,而国中时期张扬的暴发户拙样,更成了别人眼中有趣而难以忘却的笑话。
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如果你没有家世,那你最好有某方面出色的表现,若你都没有,那就乖乖的夹着尾巴,当个没有声音的平凡人吧,至少不会闹笑话。这是在这种环境里的生存之道。
他在高中三年,都代表学校参加武术比赛,这种暴力型的运动比赛,一般贵公子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毕竟挨打会痛不打紧,还很丢脸、很不优雅。所以当张品曜自愿参加时,每个人都讶异万分。而他,刚开始只有挨打的份,不出众人意料外的迅速败北。但后两年,他蝉联了两届高中组冠军,简直跌破全校上下所有人的眼镜。
只要你够出色,就能得到尊敬,也会得到许多友谊。
不过,那个时候,能不能与贵公子们交上朋友,已经不在张品曜的心思中了。也许环境对人的潜移默化的力量是很大的,他渐渐也变得像那些同学一样,不会轻易对人交付真心,学会了表面冷淡而不失礼的应酬语,对谁也不示好、不亲近,但不介意保持连络。毕竟以后在商场上八成还会见上面,一切都现实而功利的计较着。
对!他就是个很会记恨的小心眼男人。他们曾经的嘲弄,他永远会记在心底,也永远不需要这样的朋友。后来连新认识的好家世同学,就算品德上佳,他也不肯交心了,把君子之交淡如水奉为最高准则。
高二以后,他有很多相处得不错的同学,但他没有朋友。
有一次他与李想又不幸狭路相逢,他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竟挡住她的路,让两人不得不四眼交接,不得不交谈。
要谈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觉得有好多话想跟她说,却组合不出一句能讲得出口的话。他不希望再被她视若无睹下去,希望她能看到他的不同。那是发生在他第一次打进总决赛,并且极有希望夺得不错名次时的事。
他一直都太平凡,可是虚荣心又那么强,好不容易有点出色表现,总想从她口中听到好话、从她眼底看到赞赏……那会让他觉得很光荣,觉得自己真的变厉害了……
“我会拿第一名回来的!”他突然很大声的对李想宣告。其实自己心底根本没底,祈求她不要聪明的听出他强横口气里的心虚。
那时,李想仍然是一副很烦的样子——她每次见到他,都只有“很烦”的表情。他气着气着,也就习惯了。
“你拿第一名关我什么事?”
“我、我不会再打输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冲口说出这句话,说完就觉得自己超蠢,紧张的立即找话来亡羊补牢:“我现在身高一七六,比你高十二公分!”结果更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