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啊!我在这里等你。”她碰了碰他的手指,温暖的血肉实感驱除了他的不安,他朝她点点头,勉强挣出一个笑容。
受命造访的地点在三楼,爬上最后一阶,就看见半开的铁门有人在往下窥探,他直接将手中的水果提篮递出去,“伯母,您好。”
双方同时打了照面,也同时诧然,对方相当错愕,他则是惊异不已;女主人是位中年女士,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在戏院门口向她搭讪过,她正是那名不耐烦的售票员,女人记性不如他,直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应……应该没有。”他支吾否认。
“喔!”显然没有释怀,人还横档在门口,再次确认他的来意,“你刚刚在楼下说,你是伊人的大学同学?”
“是……是。”答得很心虚,宋母不断以阅人无数的利眼打量他。
“你看起来很年轻,有二十六了吗?”
为了怕露馅,他今天特地将头发抓了发蜡,穿了长袖衫、薄外套、不作怪的牛仔长裤,和半晌开眼睛行的同学借了一副平光眼镜装成熟,看来效果有限。他搔搔头,努力搜寻称头的答案,对方却忽然让开了一半空间,叹口气道:“进来吧!反正伊人也不会在乎了,谁来都一样。”
就这样让他过了关,登堂入室,他大大松了口气,跨过门槛,进入了那个不到五坪大的窄小客厅。
简素的程度和他奶奶不相上下,收拾得一尘不染。从陈旧的摆设看得出来宋家生活很不宽裕,但在一些小细节上却透露出父母对子女的期待与浓厚关爱,例如电视柜上陈列的奖状、奖牌,靠窗一架山叶钢琴,上方堆叠着琴谱,四周还有不少纪念性照片,几乎是同一名女生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留影,照理应该就是宋伊人。
他好奇的凑前浏览,女生一双浓眉下的眼眸园黑晶亮,鼻头圆挺,笑起来一脸紧然,酒窝深陷,显得天真阳光,乌黑的直发正好触肩,有时则绑了俏皮的马尾,穿着不很讲究,多半是休闲装扮,体态健康,不胖不瘦,脸颊恒常圆润泛泽。其中一张群体照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四个一身登山装备的大学生模样的合影,前排挨得颇近的一对男女,左边是宋伊人,右边竟是——程如兰的未婚夫!
他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样秀逸的五官不会认错才是,为何出现在此?
“你应该知道吧?伊人大二那年参加了登山社。从小,为了保护她弹琴的手指,我不让她进厨房、做太多家事,没想到她突然鬼迷心窍一般,硬是要加入,说是要锻炼身体,不想太娇贵,我不可能保护她一辈子;现在想想,她应该是为了她那个学长才做的决定。伊人长大后不再喜欢诉苦,老是快快乐乐的不让我多心,真不知道她到底吃过什么苦、流过什么泪?”一阵哽咽,在他的膛视下果决地止住。“坐吧!你叫什么名字?”宋母指指沙发。
“我姓安,安曦。”他不习惯泪水,一切让人软弱的东西他本能地排斥,这个地方乍看平常,却不知为什么环绕着一股哀伤的潜流,令人坐立不安。他收起一探究竟的盲动,只想尽早脱身为妙,索性也不坐了,开门见山便说:“是这样的,伯母,宋——伊人以前向我提过,她有些重要东西?都放在一个旧的喜饼盒子里,不知道您晓得吗?”
“喜饼盒子?”宋母愣住,“……是有这么一个盒子,小时候她看了喜欢,我让她拿去放些小东西的,从没想过看它一下,事实上,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进去过她的房间了,我还是不习惯那个房间空荡荡的感觉,有问题吗?”
“没、没问题。”他忙摆手,“有一张我和她的合照,可能放在那个盒子里,可不可以麻烦您,替我找一下,好让我拿回去——作纪念。”
他像念台词般说得生涩无比。可说得出盒子这个亲昵朋友才会知道的收藏物,宋母没有理由生疑,她考虑了一下,对他说:“一起进来吧!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张,都这么久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照片?你和她认识多久了?她为什么没有向我提起过你?你以前和她同班吗?”
一连串的提问像埋怨,几乎令他招架不住,他支支吾吾地跟进属于宋伊人的私人空间,随意扫了一眼。房间并不大,除了必要的床、衣柜、书桌外,没有多余的家具,墙上张贴了两张钢琴名家演奏会的海报,书倒是不少,一落落迭置在地板上,寸步难行;没有看见散放的衣物,书桌上也是一片干净利落,角落整齐堆放着登山背包和一些随身装备,没有特别女性化的物品。
宋母打开每个书桌抽屉,毫无所获,转移衣柜搜寻,依然翻找不着,回头看向床铺,她移步过去,掀开床头柜,弯身探进一只手,果真构出一个盒子模样的东西来。
他隔了两步之遥望去,盒子大约三十公分见方,盒面印有漂亮的西洋古典仕女图案,可能有点年份了,盒盖边缘出现了一些铁锈,不是什么昂贵的质材制造却不丢弃,可以猜想得出盒子的主任十分念旧。
用力抠开盒盖,里面装满细琐的小物,不外乎是小女孩在文具店买得到的镀银小手链、水珠项链、花朵发夹、彩带、小卡片、毕业纪念册,全都不值钱,全都附带了主人儿时回忆。有趣的是从小学到大学的大头学生照,也有一一护贝后整齐收好;乍舌的则是一再出现程如兰未婚夫的各式生活照,显见两人交情匪浅。他看得正专心,宋母转头问他:“你确定照片在她这里?全都是她和别人的照片啊!”一手还在翻找,不意从底部抽出一本薄薄文件,仔细一瞧,宋母两眼立即打直。
她将盒子递给他,迅速翻阅文件。他斜揪过去,看来像是一份寿险保单,条文完全无法详阅,实在是对方拿着文件的两只手抖得太厉害了,他总共只瞄到受益人的部分写了一个女性的名字,接着便被宋母猝然跪倒在地的突兀动作吓傻了。宋母把脸埋进文件里,放声痛苦,“你留下这东西给我做什么”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伊人你说啊?我要你回来,回来……”
一阵麻冷钻进四肢,他忽然想通了什么,暗骂声“靠”慌得直搔后劲,眼珠子猛打转,环视看不见的空气。直觉告诉他,宋伊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的母亲根本不知道有这份保单的存在,才会乍见一时难受,情绪崩溃。
百分百实情是这样没错。这家人真古怪,为何连个像样的遗照也不摆放一张,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幸好他没闹笑话,触犯禁忌被撵出门去。但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难道让他不着边际的安慰老人家?他连对他奶奶都做不到啊!
只好遵照程如兰事前的吩咐,顺手在盒子里取了长宋伊人的照片,对这还在抽噎的宋母直哈腰,“伯母,合照找不到没关系,我拿张她的照片作纪念好了,请多保重,节哀啊!”
宋母哭得厉害,无暇理会他,他也不管了,下意识倒退着出门,老觉得背后凉风习习,得贴着墙走才有安全感。出了那道铁门,疾步直下两层楼,冲到公寓门口,他煞住脚步,扶着门框困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