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然停止晃动,撒手退后。程如兰立定不动,瞳孔涣散,身躯僵凝,和每一次昏厥前的序曲一样——先定格,接着就是倾跌,他压制闯了祸的揣揣不安,张开手臂,接住她委顿的身体,两人一起跪倒在地。
“完了、完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她认不认得你有什么要紧,你非要弄昏她不可?完了啦!你会不会人工呼吸……”李明惠往门外探看,急得迸泪跺脚,绕着两人团团转。
“闭嘴,别出声!”他咬牙低吼,已经盯着伏在胸前的女人,随着他猛烈的心跳,程如兰没有血色的脸蛋也跟着上下起伏。“老师,醒来,别睡了、醒来!”他轻轻在她上方唤着,发现自己眼眶湿了、嗓子涩了,两手坚持扶抱着她不放。
仿佛听到了他的召唤,她头部微微转动,唇半捂,睫毛快速扇动。他并住呼吸,不敢乱来,朝李明惠抛个眼色,李明惠点点头,轻巧的掩上房门,安静的在另一侧观侯。
片刻,程如兰眼皮缓缓掀起,涣散的瞳眸努力聚焦,她眨了眨眼,又疲惫的闭上,声气虚弱,“安曦啊,谢谢你!别害怕,我说过我会没事的……”
在李明惠看来,程如兰醒了是好事,不醒大家一块倒霉,至于她前后表现的差异在何处李明惠并不在乎,也瞧不出端倪,所以当见到安曦激动的擦拭眼角,嘴里重复着“我知道你不会忘?我知道……”她着实诧异。聪明的她不动声色,和安曦一左一右扶起程如兰,她瞄了安曦这个远亲兼同学,就那一眼,她了然于心,一段不被允许的故事,已在众所不觉中默默展开了。
第6章
教务处主任办公室里。
程如兰越来越心不在焉,面前的人就越发慷慨激昂,唾沫几乎要飞沾上她的脸了,她也不躲开,极力凝聚专注力,给予对方一点适切的响应,可惜多说多错,她开始担心对方血压要破表了。
“程老师,你知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说我的?说我让一个刚带班经验不足的年轻老师领导毕业班是个错误的抉择,如果不是对方判断力有问题,就是私心作祟,你说说看,我该承认哪一项好呢?”关爷顶着咋红的头,挥臂陈述。
她想了想,如实答道:“依我看,您就承认前面那项好了,判断力谁都有可能出错,至于私心,我个人相信,您对我带班的表现不敢领教,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很难误会是别有私心吧。”
“听听你这是什么话,这是在怪我对你不够照顾喽?请仔细回想一下,如果不是你前一年带班表现突出,我有必要搬砖头砸自己的脚吗?你不但不知恩图报,还每况愈下。先别说一落千丈的考试成绩好了,就连整洁和秩序都吊车尾,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全班集体中邪吗?有人得罪了笔仙吗?这种理由能哄得家长心花怒放,然后大大方方乐捐吗?拜托一下,我很想在这所学校退休,请不要让我一把年纪还得翻山越岭到另外一所学校上班,可不可以行行好啊?”他夸张得拱手作揖,红晕终于淹没到额角,令人触目惊心。
“您其实……”她咽了咽喉头,“并不算老,爬山应该不是问题……请问,山的另一边真的还有一所学校吗?有其它简单的方法到达吗?”她突然生出了一探究的兴致,认真地看住他。
“当然还有,就在……”他右掌啪一声搭上前额,瞠目良久,想不通为何陷入这种状况外的对答,他决定对上级承认他判断力的确出了一点差池,绝非私心袒护。
开玩笑,他的私心绝不会用在一个思考力迥异于常人的女老师身上!虽然他不否认当初对她是存有不少好感,这不能全怪他,谁让这所学校里优秀的女教师差不多老得可以当妖精了。
“好了,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他伸手比出“慢走”的手势,两手背在腰后,领先踏出主任办公室,开始四面环顾,巡堂另找出气标的去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跟着离开办公室,阳光此际突然探出云层,走廊一片明亮,她举手遮挡,顺着阴凉的内侧前进,不久,她摸进了空置的音乐教室。
这里三面绿荫围绕,光线较为暗淡,她感到充分的氧气滋生,露出轻松的笑容。
视线移往窗边的一架乌亮钢琴,她的笑意更浓,缓缓走近,只考虑了一下,便掀开琴盖,调整好坐姿,做好预备动作,十指安放在正确位置上,定住几秒,冷不防一路迤逦过去,不思熟虑即敲出不绝于耳的音符。
起初缓如慢步,单调如落叶萧索,听不出精彩之处,随着速度渐进加快,层层迭迭,音阶不断攀升,如远扬的断线风筝,一颗心为之高悬,飘荡无依,在捉不住尾巴刹那,风筝立刻峰迥路转,直坠而下,但是一朵云恰好承接住了,紧绷的心得到纡解。她的手指没有间歇过,琴键宛如供她奔驰的草地,毫不羁绊她自由挥洒,在抵达结尾的勾勒处,十指有力的一敲,余音尚未散尽,她乍然回头,和后方不知静听多久的人儿对望。
只震惊一瞬,她便又松懈,熟稔地唤:“安曦啊!”
安曦靠近,俯视着她,表情安静。“老师。”
“这一堂是体育课,怎么跑来这里了?”她和气地询问。
“李明惠说你被关爷叫去教务处关切,我来看一下。”
回答很简短,却明白揭示了他从教务处一路跟着她,看着她如入无人之境,表演着钢琴独奏。这过程他一声不响,只静静观察,为什么?
“你担心我啊?”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慰他,“不要紧的,关主任不会对我怎样。没办法啊,你们成绩真的退步了嘛!”
他心神不宁的听着,问了不相干的问题,“老师会弹琴?”
“嗯。”她大方坦诚,“六岁那年,妈妈卖了外婆送她的戒指,买了一架钢琴给我,从那时候开始就学琴了,直到我……”她停了一下,声音明显哽哑,“现在的家没有钢琴,我平时得到这里才有机会弹弹喜欢的曲子,不过,也快没机会了。”指头轮流按抚着琴键,发出高低不一的单音。她的话总是带着语病,她身后总是一团浓浓迷雾,他却由衷知道,她没有撒谎,她说的是实话。陈如兰不会弹琴,家中客厅和卧房没有任何钢琴的踪影;长年学琴的人家里不会连一架简易电子琴也没有,陈家家境富裕,女儿学琴却不置琴绝对不是寻常的现象。
去年班际合唱比赛,陈如兰带的班的训练事宜,全然委托另一名音乐老师伴奏,她若有此琴艺,何必多此一举?她话里的主角是另一个未知的女人,并非陈如兰,这段时间和他相处的不是昔日众所熟知的陈如兰,真正的陈如兰昙花一现过,就在她的卧房里,以陌生拘谨的态度和他相对,完全不认识他。
他不明白关键在何处,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但是他不在乎,他担忧的是眼前这个女人,随时随地都可能消失,不再出现在那颗木芙蓉树下。
“老师,这曲子很好听,曲名是什么?”他笑着问。
“曲名是冬月,是我高中时期的钢琴老师自娱自乐的曲子,我听了很喜欢,向她要了谱练习了还一阵子,每次想碰琴取暖时,很自然就挑了这一首,你想再听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