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无自觉自己说了什么,还一脸严肃认真,上官白玉认识的梼杌不会为了讨女人欢心就说出违心之论,他这番话,掏心挖肺了。
“有你这句话就已足够。”上官白玉不再吓他,展臂环住他的项颈,又笑又哭,心情复杂,一方面还在为不得不抛下亲人而疼着,一方面也感激有他陪伴着度过这一切。
梼杌莫名其妙,她前一刻还在跺脚要他去找别人,下一刻却主动抱紧他,他被这女人弄得一头雾水,怕她还在气他嘴坏,又悄声补上一句:
“我真的不是觉得你长得丑,最好是全天下雄性动物都觉得你长得丑,顺我一个人的眼就好……我只是不爱看你掉眼泪,不要你哭。”笨拙的男妖,说着笨拙的安慰话语,却让她臊红了脸,更红的是眼眶。
“好,我不哭,不哭了。”有他珍惜着她的眼泪,她不再轻易落下,不再用眼泪揪疼他的心。
“我抱你的时候,你才可以哭。”他也不是那么没天良,要是她在狂喜之际流下快感的眼泪,这点他可以勉强容忍。
“别、别说这种教人害羞的话!”她拿手肘顶他的腹,他太结实,一点动静也没有。
丁香端着饭菜回来,神情落寞地一碟一碟搁在灵桌上,梼杌在丁香转身不注意时,捉起一条素鸡咀嚼。
“梼杌。”上官白玉突然唤他。
“嗯?”
就见她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尸身,直到他应声时才仰起白净的小脸。“你左肩的窟窿一直无法愈合,是因为有几截骨头不全,是不?”
怎么突然提到他身上的洞?它又不会痛。
“对。”他还是很乖很乖的答腔。
“我还在世时,曾经想过许多许多方法,可是我不敢告诉你,怕你生气不愿意试。”
“什么方法?”什么方法会让他生气到不愿尝试,现在说来听听呀。
“我本想试试找来猪骨或牛骨,补你断掉的部分,说不定……”
“你拿猪骨和牛骨想叫我这只伟大凶兽将它们塞进我身体里面?!”她当他是什么东西?他是梼杌--梼、杌耶!身体里插上几根猪骨牛骨,传出去能听吗?!
生气了,果然生气了,幸好她当时没开口,否则定会挨他一顿臭骂。
“所以找才没提呀……”她很识趣的,正因她太明了梼杌的骄傲与自大,提了也是白提,就算真能帮他填补大窟窿,他宁愿给它破,也不会顺从。
“那时没提你现在提什么提?!”欠他臭脸凶她就对了啦!
“……如果是我的呢?”
“咦?”
“如果是用我的骨头,你愿意试看看吗?”
“你要我拆下你的骨头,装进这里?”梼杌按着窟窿,惊讶地问。
上官白玉点头。“试看看好不好?我一直很想帮你治好身上的伤,它也让我觉得……不爱。”
那么大一个伤口,风大一点吹过去还能听见呼呼声,他嘴上总说不痛不痛,可她痛呀!那大洞,比她的脑袋还大。
“你们人类不总爱将死有全尸挂在嘴边?我拿出你的骨头,你等于尸骨不全。”这样也行吗?
“魂魄都给你了,我还会吝啬几根骨头吗?”上官白玉打趣道,“再说,能藉由你的身体继续活下去,我求之不得。”
梼杌心头发热,因她短短几句话而暖呼呼的。到了这种时候,她竟还有心思担心他的窟窿,他自己压根都放弃了好不好,他虽是厉害的妖,却不及浑沌或穷奇,他们习过强力的愈伤咒,他却自恃法力高强,认为只有他弄伤别人的份,谁也无法伤他半根寒毛,所以愈伤咒只学个皮毛,才会在断掉几截骨头之后就补不回来。对此,他认了,也准备好和这个窟窿共处一辈子,她却一直挂在心上,就连自己才刚死,眼泪还蓄在眼眶中,依然没有忘掉它的存在。
“梼杌,快试吧。”适巧丁香离开灵堂,正是下手取骨的好时机。
梼杌看着躺在眼前的女人,即便她此时不过是具尸体,安详面容仍属上官白玉所有,要他动手,他竟还会有丝不忍。在上官白玉的催促之下,他缓缓伸出手,搁在尸体左肩,近乎膜拜地滑过那方柔软布料,手掌探入寿衣及冷冰rou体内,几声喀啦脆响,收回手时掌心多出了几截秀细玲珑的骨。
上官白玉认真地看着她的骨被安置在他身上的窟窿间,比起他的骨头,它仍太小、太细,她没信心用这种方式能治好他,才正要失望,却见梼杌用法术抹平那处伤口,血肉瞬间与白骨纠缠。这画面,她头一日遇见他时就瞧过,但不能高兴得太早,窟窿补满后仍有迸裂开来的危险,她曾被吓过,所以谨慎的盯着。
她忍不住屏息,已看不见自己的白骨,鲜红的肌肉一层一层堆迭,血管经脉交缠覆上,最后是深褐色的皮肤,窟窿再度消失。
她默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九……三十四……六十……
“补上了。”数满一百,没入息的肺叶已经在抗议,她虽是魂魄,仍有窒息之感,小嘴喃喃说着,勾起笑意,柔荑试探地抚摸新生肤肉。
梼杌按着发烫的左肩,那抹热源,温暖着他,比灵山火池的岩浆更炙。
补上的部位,有她的气息。
多神奇,他是凶兽,她是天女,正与邪,应该水火不容,可是他没有任何不舒服,反而由体内深处散发出光芒,治愈所有不适,甚至在最靠近她纤骨的心脏,感觉到属于她的柔软与温度。
梼杌擒住她的手,压在心口。“从今天起,你就在这里。”
跟着他,不分离。
那夜,万物宁静,夜色浓黑如墨,偶有几声虫鸣,远远的,并不扰人清梦,除此之外,什么声响也没有。
上官初一连几日都没什么吃没什么睡,失去女儿的痛,让他仿佛重回到爱妻初丧那时,眼睛一闭上,脑子里就浮现出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又哭了,不住地叹气,怨恨老天爷待他不好,让他承受两次重重的打击,怨恨为何先走的人不是他。
今天,他是真的好倦,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他在女儿灵堂的心桌上趴着,不觉竟睡着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分不清自己是真睡,还是半醒着……
他看到上官白玉,他的爱女,一袭干净雪白的衣裳包裹住她单薄纤瘦的身躯,裙长曳地,绸缎的光泽在她周身像一波波涟漪,她站在繁花纷飞的桃花林里,几绺长发随清风拂动,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朝他走来,一如他记忆中的恬静温雅,她不是绝色美人,却总像春风温煦轻拂人心。
“爹。”距离他十步左右,她停下,不再上前,盈盈跪下。
“白玉?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上官初飞奔过去,明明他尽力奔跑,千步的距离何其之短,偏偏他每进一步,上官白玉就远离他一步,任凭怎么追都追不上。
“爹,白玉要走了,请爹不要为白玉哭泣,是白玉福薄,没能再让爹宠着爱着……”
“是爹没生一副健健康康的身体给你,是爹对不起你……”上官初不放弃奔跑,一寸也好,能拉近两人之间一寸距离都好。
上官白玉摇头,是反驳他的那句话,也是要他别再费力追逐。
“爹给女儿的,比一副健康身体更多更多,白玉叩谢爹十七年来的养育之恩。”她磕头,身子伏得好低,近乎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