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娘亲过世得早,他还记得,那天的雪好大,当爱妻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痛苦得恨不得随她一块去,那时白玉才不过八岁,是她一直陪伴他,与他一同挨过丧亲之痛,她是如此的贴心、善解人意,他唯一的女儿……
上官初不像前几日放声哭喊女儿的名字,他不发一语,伴坐在侧,不愿意在此时还让女儿无法安心地走,他必须要接受失去爱女的事实……
他落寞的背影,因抽噎而微微颤抖的双肩,教上官白玉难受地屈膝跪下,不住地向爹亲磕头。
“白玉不孝……让爹为女儿落泪……请爹要保重身体……”她跟着泣不成声,不让梼杌阻止,向上官初叩首十余下仍不停止。
在场唯一还挂着笑容的,只剩下无法感同身受的梼杌,他悠哉环臂,对眼前的生离死别一片淡漠。
他们所有人都失去她,只有他梼杌得到她,得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想拥有的女人,他当然开心,心情自然愉悦。
拥有她的喜悦大大超乎他想象,本以为不过是新鲜感兴趣罢了,但欲望满足了,喜悦却没有消失,甚至连减少一分也没有。
梼杌的喜,对照于上官府里的悲,犹如天界与地狱,他在天,他们在地。不过他的喜悦在上官白玉流泪磕头时消褪了一些,那几滴透明的心玩意儿滑落她雪白脸颊,它们不曾从他的眼中流下过,他不知那是啥滋味,听说它们是咸的,像汗珠一样,明明是伸手一抹就能擦去的东西,却让他胸口一窒。
他讨厌她哭,可找不到理由安慰她,幸好汪廷宇和他爹的出现让上官初收起眼泪,也让上官白玉不像方才哭到发颤。
丁香为汪家父子点燃一炷清香,他们为上官白玉上完香之后,各自落坐,汪老爷能体谅上官初丧女之痛,他拍拍老友的背。
“阿初,你尽管放心,我们说好的亲事还作数,我不会让白玉的牌位送进姑娘庙无人祭祀,我们汪家长媳的位置是白玉的,廷字会如期迎娶白玉的牌位,让她进我汪家祖祠,由我汪家子孙拜她。”未婚的姑娘家无法进祖祠享香火,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下的不公习俗,却无人试图扭转过它。既然白玉的牌位永远上不了上官家的桌,那就由他们汪家接收,这是做兄弟的能替义兄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谢谢你,阿诚。”仍是在讨论婚事,却已不像日前,两兄弟开心地说着大聘小聘嫁妆那般,上官初应得有气无力。
“你要节哀,若白玉见到你这样,她怎会安心?”安慰人的话,永远是千篇一律的这几句。
“我本来以为,还能亲手为她盖上喜帕,看着我的宝贝女儿风光出嫁……”短短一句话,上官初哽咽得几乎无法成言。
要哭了要哭了,上官白玉又要哭了!梼杌手忙脚乱,想抢先一步制止她的眼泪,上官白玉却扑向他,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像个讨娘抱的孩子,完全不节制地任由泪珠鼻涕奔流,不在乎在他眼前哭得多丑陋。
她失去了生命,失去了爹亲,失去了继续和大家呼吸同一口空气的权利,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他!
她无法独自扛下这样的骤变,需要他用有力的臂膀替她分摊,帮她撑起这巨大的、痛苦的、自责的悲伤,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梼杌举在半空中的双手僵得无法做出反应,他没有安慰过人,他的嘴一向只会说出恶毒字眼,他的双掌打人比拍背来得俐落有本事,他近乎笨拙地将手掌搁在她背上,试探性地轻拍一下,没看到她被他的力道打到呕血,他才放心地慢慢多拍几下,到后来逐渐顺手,动作熟练许多,感觉她在怀中的哭颤由浅至重,嚎啕痛哭。
一直到她冷静下来,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上官初与汪家父子早已离开灵堂,移往大厅继续商讨冥婚事宜,丁香则是到厨房去准备素菜白饭,要来祭拜上官白玉。
“你又不算真的死了,跟他们一块哭什么呀?以后你想回来看他们,我就带你回来呀。”梼杌总算有机会将满肚子的疑问全说出来。
“我能见到他们,可他们看不见我,对他们而言,上官白玉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上官白玉这个人,我再地无法在爹疲惫地回来时,亲手为他奉上一杯参茶,再地无法对他嘘寒问暖,再地无法孝顺他……”上官白玉心口好闷,原来死亡是这么可怕的事,离开亲人,让亲人伤痛,让亲人不舍。
梼杌把她拽进怀里。“我是不懂,但我不喜欢你哭,你哭得让我觉得很……烦。”由心里而发的烦闷,又很气自己无法让她不哭。
“抱歉……”
“我不是嫌你烦。”
明明才说她哭得让他很烦,她致完歉,他却又说不是嫌她烦,难不成是嫌滴滴答答的眼泪烦吗?
依上官白玉以前的性子,她不会追问,就当他不喜欢女孩子哭哭啼啼而已,可梼杌回答得太令人玩味,她也知道再追问下去,梼杌虽然会摆出臭脸,但还是会乖乖回答她,他不是只有耐心的妖,唯独对她十分包容。
“不是嫌我烦?那是……嫌什么呢?”她眨着还隐隐闪动泪光的眸儿,从他怀里退开地问。
“嫌……”他顿了顿。嫌什么呢?嫌人类的感情藕断丝连、不干不脆?嫌她的家人霸占掉他与她相处的时间?嫌她现在应该只在意他,不许再想着其他人,就算是她亲爹也一样?
他没有亲情,不懂骨肉血亲是啥,他无父无母,若哪天挂掉,也是孑然一身化为烟尘,不会有人替他立碑上香,更不会有人啰哩啰唆为他的死而哭。
“嫌?”她继续接话,非要得到答案不可。
梼杌脸孔一板,果然摆出臭脸来了。“嫌你哭起来像颗包子,很丑!已经长得其貌不扬,还不维持平常可爱的样子,让五官全皱成一团,能看吗?!”
坏嘴凶兽重新问世,一出口就伤人。
他真懂得如何让人转哭为嗔,她现在是很想哭没错,但已经无关自己死亡的哀恸,而是因为被他批评其貌不扬……他嘴巴不甜,一点都不甜,连想安慰她也说不出半句好听的话。
“你还说不是嫌我?既然觉得我其貌不扬,那好,你就让鬼差将我带走,看看等我受完地狱一生功过的处罚,饮下孟婆汤,再入轮回,会不会投胎成另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反正这辈子就是这副模样,想改造,等下辈子吧。
上官白玉只是吓吓他,她清楚梼杌没有恶意,他并非真的对她的长相不满,她没漏听他后头还有一句“平常可爱的样子”,小小的夸赞从他口中吐出,已属难得。
没料到梼杌竟然大受惊吓,爆山大吼:“有哪只鬼差敢来?!我打得他后悔这辈子出生当鬼!”他气冲冲的,眸光凛冽阴狠,连獠牙都窜出两边唇角,这副凶猛样,哪有鬼差胆敢近身?
“你何必这样,去找个美丽漂亮哭起来又梨花带雨的迷人姑娘吧!”上官白玉被他的反应逗得想笑,头一回发觉自己也有坏心眼。
“白玉!”俦杌已经顾不得收敛力道,心急地扯住她右臂,上官白玉只剩魂魄,身子轻若无物,当下飞进他怀里,被他交迭着双臂钳住。“我才不要什么美丽漂亮哭起来又梨花带雨的女人,我有你就够了!我又不是嫌你的模样,你长这样就够好了,眉毛弯弯眼睛大大鼻挺挺唇嘟嘟的,我都喜欢,换一个人来我才不要,不是你我就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