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置可否,在一旁顺从地坐下。“你有这么多同学会可以参加吗?
三不五时吃上一顿好的。”
“这你不用管,吃就是了。”她托着腮答,“我找到工作了,下个月就可以宽松点了,暑假暂时就带着小鬼上班,你不用担心白天他的去处。”
他静默片刻,认真吃了半盘黑呼呼的面条后说:“那么你在担心什么?”
“什么?”
“我是说,”他喝了口水,用纸巾揩去一嘴黑墨。“我是说,你不肯干脆地答应,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我没说我担心啊!”她低下头,开始啃着指甲。
“那就是答应了?”他紧迫不舍,“那你什么时候搬过来?我请一天假替你搬。”
“我……我没答应啊!”
“为什么?”
她转过脸看住他,对他的热切起了迷惑,指甲咬得更起劲。他被她圆睁睁的眼审视得不是滋味起来,俯首继续吃面,不再咄咄逼人。
怪异地安静了一阵子,他忽然又延续话题,“其实你不必担心,住在这里,你安全得很,就跟你现在住的地方一样,没有人会骚扰你。”
“什么意思?”
他清空盘子,放下筷子,拭净唇边的乌渍,与她面对面,握住她的手,将她的两只手包覆在掌心,煞有其事的问:“你现在有任何感觉吗?”
“……”
他的手掌暖而粗糙,硬实有力,她未曾被这样一双大手掌握过;从有记忆起,她就很少被牵持过,她总是一个人走着各种路、各种桥,纵使跌跌撞撞,还是长大了,她不必任何人搀扶,两手习惯放在口袋里。
她以为牵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也不具神秘感,不值得期待或魂不守舍,此刻,却在一个莫名的地点,两手被一个莫名的男人紧握,温暖得超乎想象,安全得令人叹息,让她想举起这双大手贴上自己冰凉的面颊,安憩在这股暖意里。她讶异地发现,自己其实累了,而且寂寞。
见她失神得厉害,他替她解了围“说不出来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感觉。”他闭了闭眼,深呼吸一下,“我对你——没感觉。”
“……”
“正确地说,是我对女人没感觉、没兴趣,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住进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只是好伙伴,对吧?”他大力拍一下她的肩,“伙伴的关系,应该是互惠关系,所以,我建议你尽快搬进来,免得你吃亏了。”
“你……”她直起身子,挣开他的手,张口结舌良久,总算说出口:
“你弄错了,我并不是担心你会对我怎样,我从来就不担心任何一个男人会对我怎样,我只是不想变成你和那个小鬼的老妈子。我……我本来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一个人吃饱全家吃饱,我为什么要管你们死活?
我为什么要——”
“因为你烧了人家的浴室。”
“……”她半张嘴,一动也不动,一股委屈骤然涌上胸口,她冲到沙发旁,抓起背包拼命往里掏寻,掏了半天掏不出结果,将里头的细物全数倒在沙发上,弯腰翻捡一阵,终于找着了,她高举一张金融卡,满腔愤慨道:“十五万对吧?我早就准备好了。我不是借不到这笔钱,我只是想慢慢还,既然你那么在意这件事,我现在就领出来给你,以后别叫我回来管那小子吃饱了没,我不是每天闲闲没事干耶!”
说着就要窜出大门,陈绍凡动作更快,越过客厅伸臂一抄,紧紧扼住她的细腕。劳累了一整天,他的手劲仍然强硬,她奋力挣了几次,没有成功,却不愿轻易回头,两人在玄关处僵硬地拉锯着,终于,她忍不住叱道:“做什么啦?”
“对不起,别生气。”
“……”她别过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不希望你太累,我很感谢你留下来帮忙。”
“……”
“家务事,我们可以轮流做,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排班,不会要你概括承受,你说好不好?”他晃晃她的手,低声道歉:“对不起。”
她颓然叹口气,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无力地说:“送我回去吧,我想睡觉了。
* * *
一路上她保持无言,车厢内于是很自然地陷入沉寂。她始终望着窗外,深夜不知何时细雨开始纷飞,雨滴沿着玻璃下滑,视线不再清透。静悄悄的空气,乱哄哄的脑袋不断盘桓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十几分钟了,如果她不开口,他是否也将缄默到底,直到她下车为止?那么下一次见面,她该如何启齿才不至于尴尬?真是伤神。如果当初坚持明哲保身,不涉入别人的私生活,就制造不了多余的烦恼了。
暗自扼腕间,车身忽然产生不自然的晃动,不再笔直前进,正不明所以,车子竟从内车道逐渐滑向外车道,没打方向灯,霸道地斜切过邻车前方,她看了眼驾驶座上的陈绍凡,这一看,她结实吓了一跳,叫道:
“喂!你别睡啊,你开到哪里去——”
一眨眼,在冲向人行道之前,他急踩煞车,勉强将车身转了个弯,以怪异地角度斜停在红在线,并且引起后方车辆一串抗议的喇叭声。
她捂着撞上前方置物厢的额头,一阵晕眩,久久才回神。她抖着手解开安全带,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你下车!”
他搓揉着睡意浓浓的脸,不解其意。“你家还没到。”
“我知道。”见他动也不动,她径自跳下车,绕到他那一侧,强行开了门,不由分说从座位上一把扯不他。
“你在搞什么?”他满脸不悦。“最近日子虽然不是很快活,但是我还想活下去,让我来开车。”她挤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发动引擎,按了两声喇叭示意他坐回副驾驶座。
看来他恍神了一段时间了,实在不该让他送她回家。照他这样日夜操持,就算铁打的体魄也捱不了太久。
“你是不是应该考虑换个比较轻松的兼差工作?”她禁不住提出意见。
“……就快结束了,大楼赶着启用,工人日夜两班在赶,不能有一点马虎和差错,这是我的第一个挂名作品,我想亲自看着它完成,所以才兼任监工,不全是为了钱。”他坦白解释,语调里透着满足。
她楞了好半晌,“你的意思是——你是那栋办公大楼的建筑设计师?”
“也不全是,还有另一个搭档,是前辈。”他浅浅地笑了。
“我刚到这家事务所才两年,不可能让我一个新人挑大梁,这次是因为大学时在工地打工的实做经验不少,每个施工环节都能掌握,上头信任得过,设计图也通过了,才有这个机会。”
“是这样啊,还是要恭喜你。”她由衷赞佩。
所以长期穿梭在工地的他并不以为苦反而感到如鱼得水吧?看着一幢建物在一片空地上从无到有,从蓝图上的线条转化为触摸得到的梁柱,又是怎样的激昂心情?过得力求简单普通的她,很难想象那一番追求实现的曲折,不知不觉对他又多添了几分佩服。
“谢谢。其实这栋楼不算什么代表作,只能算是刚出道的累积经验之作,这一类中规中矩的建筑物还是得受制于业主的规划要求和预算,无法随心所欲,更不可能标新立异。”他侃侃而谈起来,“你猜,我最近想设计什么样的作品出来?”
“唔……是亚洲最高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