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医生被我语无伦次的疯狂弄得哭笑不得,他拖着我半瘫软的身体朝一旁移动,边走边说,我没有骗你,是真的!你们在海面上被发现的时候的确已经奄奄一息,但多亏非雅之前用游艇上面的急救箱,替你和自己做了简单的救护包扎,你们才能够支撑到我们赶到!还有,非雅是直接打电话给我,派遣直升机救援队才找到你们的。”
年轻医生眨眨眼睛,一脸“这下你该相信了吧”的表情。
“那么你是?”
“哦!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非雅的大学同学,姓时。”
“时医生……”
他伸出手来与我交握,我却没有风度跟他你来我往,仍旧不客气地拎着他的衣裳,朝加护病房狂奔。
我已经受过太多太多惊吓,太多太多天使一时兴起的恶作剧,不敢再抱旖旎的幻想。
背叛天使,结果就是做一辈子地狱的囚徒。
但当我从加护病房的窗口看到非雅安详睡着的样子,我的心中再度燃起一簇火,我压抑,唯恐喜悦又被天使窥到,又来剥夺,然而它不可抑制,熊熊燃烧。
我伏在玻璃窗上面痛哭流涕。
“你不进去看看他吗?”
我惶然,望着眼前厚重的玻璃窗,不敢相信这天赐的馈赠。
幸福啊,予我始终隔着这么一层玻璃的距离,望上去美丽无比,却永远不可触及。
真怕我这一伸手,这梦即时便碎了。
时医生哪里会知道我的心事,他为我的态度感到莫名其妙,不由分说,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推进病房。
瞬时间我和幸福之间隔着那道玻璃……支离破碎。
然而眼前的幸福却还在。
这不是梦,是真实。
“非雅。”我沙哑着声音轻喊一声,伏在他的床前。
时医生走过来,伏在我的耳边道:“非雅被抢救过来以后一直晕迷不醒,我相信,你就是重启他生命动力的那把钥匙。”
说着他摊开我的手,把一枚小东西放在我的掌心。
“这是从非雅身上掉下来的--戒指。”他解释道。
不用看,这淡淡凉凉的触觉,我知道,那是月光。
清冷而柔情似水的月光。
我与非雅之间永恒的契约,穿越时间空间也不会更改的誓言。
***
在时医生的建议下,待我伤势微微好转,就从医院离开,陪着非雅一起搬进纪家那所老宅。
那里环境优雅,气氛恬淡,是我和非雅永久的温柔乡。
时间没有让我太久的期待,也许是怜悯,在我们离开医院的前一天,非雅从病床上醒来,但他并没有叫醒我。
因为当时的我蜷在他床前的小沙发上面,象一只疲惫至极的猫,连呼吸都透露着倦意,面孔上浮着一层灰白的雾,望上去不象个活人。
非雅静悄悄地走下床,俯下身来,用冰凉的手指触摸我的脸。
我被惊动了,但却没有醒,我以为还在做梦,因为无数次梦中,此情此景,我时常望到身着白衣的天使来到我的身边,仔细一瞧,却是非雅的脸孔。
他温暖地笑着,指尖却始终那么冰凉透顶。
我在梦中叹息一声,拉紧身上的被子,翻个身睡去,不理会他。
非雅后来说,那时候的我,真任性。
我为此事懊悔不已,期待了许久许久,终于迎来他苏醒的那一刻,然后却无缘去体会那一瞬的狂喜至极。
后来我睡饱睡足,不耐烦地磨着牙,从沙发上醒来,即发现非雅正侧身坐在病床上面,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揉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挺起半截的身体,重重跌进沙发里。
我用枕头盖住头,簌簌发抖。
正常人大概都会觉得我的反应很奇怪,的确,那个时刻我以为,我真的已经发疯了。
为什么一梦醒来,仍旧是梦?
非雅很了解我的惊讶,他倒了一杯清水,走过来朝我当头泼下来,一阵凉意顺着颅底朝四肢百骸蔓延,我好清醒,也好惶恐。
我颤抖着手去扶住他的腰,表情扭曲,瞬息万变着,在他漆黑的瞳孔中我看到一个小丑般的自己。
我的脸孔正鲜活地跳动着各色姿彩,每根毛发都在张狂地舞蹈着,我搂抱住他,浑身颤抖,脚底恨不得生出火箭推进器,带着我们飞离地球。
我总是以这种可笑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喜悦,这方式也总是为非雅所不屑,他皱着眉,把我推开,叹口气道:“你还是一点没变。”
我想笑,这是哪里话,我们又不是一个世纪没见面。
虽然这段时间对我而言有一个世纪之久。
我疑惑地望着非雅,他疲惫地用一只手臂扶着头:“我只记得我睡了很久很久,没想到竟然可以醒来……我们真的活着吗?”
他环视四周,风在移,树在动,医疗仪器在运转,现实世界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活着。
而我们,我和非雅,我的时间,他的生命,早就不该存在于世上,然而我们也活着。
“你相信……天使的存在吗?”我问。
非雅笑了,很熟悉的笑,带着对我无知的讥讽,道:“我只相信我自己。”
***
从医院出来后,我搬进纪家大宅,但我再不是显赫一时的段祺瑞,那个家伙现在正因为谋杀嫌疑罪被通缉,我乐于去享受他的所得,却不愿意再承受这身份带来的任何苦痛。
我躲进纪宅后院的花园里,白天我是勤劳的花农,然而在晚上,我便化身一只午夜时分的花精,就用美丽的藤蔓攀上墙壁,溜进房间,与我的王子幽会。
我把非雅搂在怀里,一遍遍亲吻他滚烫的身体,我把我的灵魂嵌进里面,非雅为我的激动感到奇怪,他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笑个不停,不能告诉你,你已经骂过我无数次疯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天使要将非雅这段记忆抹去,他的经历应该很复杂,却未在他新的生命中留下任何轨迹,也许天使跟上帝一样,你相信他,他才会存在。
不信,他对你而言,就只是一本怪诞小说。
我将那枚月光戒指拿出来,炫耀般在非雅面前晃了晃,当我把它重新戴在非雅手上时,他惊异道:“居然还可以找到!真是奇迹!”
“你从来都没有把这枚戒指戴在手上,但非雅,我知道,你把它藏在心间。”
非雅打一个冷战,他嫌肉麻,抖抖肩膀,笑著把我推开。
没有人可以体会我对生命的惊喜。
我托着他的手,把戒指上面的夜明珠对著天上一轮圆盘般的银月,夜空中交映成辉,恍恍惚惚中,仿佛看到仙女坐在上面,对我盈盈而笑。
而我知道,那是天使。
他宽恕了凡人的愚蠢。
—完—
后记
我们的人生,至少有一次,两次,会感觉自己生活得很糟糕。
当遭受挫折而颓丧时,当脚下的道路崎岖不平时,当你感觉到自己的上装与鞋子颜色很不搭配,甚至仅仅因为早餐吃得太饱。
没有任何词汇可以用来形容情绪的多变。
也许这一刻你已经心神合一静如止水,但下一刻,仅仅一个小小的涟漪,波波泛泛,也许就要这样永无止境地波动下去。
没有人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一次。
《焉知绯福》的灵感,是出于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这憧憬,不是财富,不是力量,而仅仅是在幻想,有没有重来一次的可能。
我不知道大多数人对自己的生活是怎样评价的,但如果真的有上帝、天使的存在,而他们肯接纳人间的喜怒哀乐,当天堂的大门敞开,听到的一定是无数的劳骚和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