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春眠被夏艳夫人如此一挣脱,犹如一桶冷水当头浇下,顿时察觉自己的失控。
她真的并不想为难自己母亲,她真的觉得只要能见到母亲就心愿已足了,过去的事她不想追究,她只要确认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说话是什么声音就够了,但一不小心她就渴求得太多……
春眠又再道一次歉,“对不起……我其实只是要跟您说,谢谢您还活在这世上……谢谢您把我生下来,我快结婚了……我过得很幸福……”
她泪眼盈眶望着夏艳夫人,再也说不下去,痴痴望了片刻,然后突然一鞠躬。
夏艳夫人瞪着春眠低下的螓首,她的眼眶也红了,她咬咬牙不让泪水泛涌,直接转过身离开。
春眠俯视着面前的小脚远离自己,她不敢抬头,怕自己哭泣的脸被看到。
“你在这做什么?”突然,背后传来严老夫人的声音。
春眠大吃一惊,急忙双手捂住脸,用掌心抹去脸上的泪痕,然后才直起腰,慢慢转头面对严老夫人。“没什么……”
严老夫人眯着眼打量她狼狈的脸,“真的没什么?”
春眠勉强拉出笑容,转移话题,“伯母,这是我到京城以来,您第一次主动叫我呢!我好高兴。不过伯母没叫我的名字,该不会是忘了我叫什么名字了吧?如果忘了,可以直接问我没关系。”
她说着便大胆地伸手勾住严老夫人的手臂,让自己与严老夫人并肩而行,这样就不会一直把泪痕斑斑的脸对着老夫人。
被她的手勾住,严老夫人起初一僵,但意外地没甩开她的手,亦没破口大骂,只是蹙紧眉头,微叹一口气道:“你这丫头实在是……”
“实在太放肆了吗?对不起,伯母,今夜让我稍微过分一下。话说回来,伯母为什么走到这里来?应酬累了吗?我可以陪您散散步……”
春眠滔滔不绝说着,像怕一停下来会被追问泪水的原因:而严老夫人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任她拉着自己在后花园里漫步。
第九章
夜半三更,严忍冬这才结束公务返回家中,本来都到这个时辰,直接在枢密院过夜可能比较不累,不过因为明日不用早朝,他可以有多一点时间跟春眠相处,所以即使得把祥叔从睡梦中吵起来开门,他还是决定返回府里。
“祥叔,抱歉,要这样麻烦你。”严忍冬对睡眼惺忪的祥叔道歉。
“没事、没事,只要大少爷能回来府上,再晚叫我开门都行。”严祥打着灯笼把严忍冬带到他的房前,然后才返回自己房间。
正要进房的严忍冬,发现主屋的大厅似乎亮着灯火,便好奇地走过去。
这么晚了,究竟是谁?
难道春眠还没入睡?她本来就是个夜猫子……
一推门进去,赫然发现严老夫人正手摇着丝扇坐在太师椅上,油灯摆在她身旁的茶几上。
“啊~~”严忍冬不小心逸出一声惊呼,严老夫人抬眼对上他。
“这么晚才回来。”严老夫人说道。
“……嗯。”严忍冬略显狼狈地应了一声。
他们多少年没如此独处过了,他觉得极不自在,然而不吭一声转身就走,又显得太孩子气,他暂时只能沉默地伫立原地,脑袋里搜索着适当的告辞话语。
“虽然不知你今晚会不会回来,不过老身一直在等你。”严老夫人淡淡道。
听了这话,严忍冬眉头一颦。
是什么事呢?母亲会等待自己,而且会亲口说出来,这是前所未有的。
“今儿个我跟你宝姨带着裴姑娘去尚书左丞府参加筵席……我就直截了当问了吧!裴姑娘是那个姜夏艳的女儿吗?”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件事,严忍冬的脸愀然变色,“为何这么问?”
绝不会是春眠自己说的,因为她并不想破坏自己母亲的名声。
“我碰巧听见裴姑娘跟姜夏艳的对话,自己猜到的。姜夏艳并不是什么好女人……”
“所以呢?”严忍冬恍然大悟,接着他的语气开始冲起来,“你是要跟我说裴春眠的母亲不好,身世复杂,配不上我们家是吗?”
看见他剑拔弩张的样子,严老夫人叹一口气,自嘲地一笑,“唉!老身在你心里就只有这种评价?你现在去敲裴春眠的房门吧!她应该还没睡。”
“什么?”严忍冬既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也无法相信这句话会从母亲口里说出来。
“她恐怕还在哭泣,虽然灯很早就熄了,但应该还没睡,你去看看她一下。”
“母亲……”严忍冬觉得喉头一梗。
“我也是个母亲,虽然对儿女做过错事,但从未抛弃过子女……我拉拔你不知费了多少心,怕你被气焰高张的庆应王对付、怕你娶了公主从此仰贵族鼻息,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却还是没法帮你逃过人世的风雨。”
“那么,裴春眠一个人是怎么走过来的?没有父母家人保护,面对这个险恶的世间,肯定吃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
严老夫人喃喃道,但完全没有要严忍冬回答的意思,又接着道:“看那孩子被拒绝的样子,我不知为何也觉得心疼,就像想到你妹妹嫁到远方没有人保护一样……为什么会有母亲忍心抛弃自己的孩子?”
“母亲……”严忍冬顿时内心千头万绪,过往一直埋怨母亲的冷漠严厉、从小没有半句夸奖、母亲对门户之别的成见、对文雪霞的百般挑剔,然而只是寥寥几句,就勾起所有母亲照料自己的回忆,替他缝制衣裳、替他夜里盖被、替他准备消夜……
说对不起好像太轻了,说谢谢好像太困窘了,而且过去的愤怒没法因几句话就消灭,诚如母亲所说,她的确做错了,只是他不禁忆起许许多多的爱和回忆,自己对她一味地怨恨似乎太过分,他所有的情绪复杂地纠结在一起。
“太晚了,什么都别说,老身要回房歇息了。”严老夫人疲惫地制止他,停下手里的丝扇,从太师椅上起身,她与严忍冬擦肩而过,先行一步离开大厅。
在她离开后,严忍冬强迫自己静静在微弱的灯火下伫立许久,等待体内沸腾的情绪渐渐平息,之后才离开大厅,走向裴春眠所在的客房。
提着油灯走到春眠的客房门前,他轻轻敲了一下紧闭的房门。
“春眠,是我,你睡着了吗?”
“大爷?!你等等喔!”春眠的声音里难掩惊讶。
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片刻,门被打开了,春眠套了一件靛青色的罩袍,黑发只斜斜扎成一束任其委至肩头,她的脸上明显有刚哭过的样子。
“大爷,怎么今天这么晚还回家里来?”她有些讶异又有些惊喜。
“怎么还叫大爷,应该要叫相公。”严忍冬提起油灯照着裴春眠红肿的眼,故意不悦道。
“啊~~对不起,但——怎么可以叫相公,我又还没嫁给你。”春眠也皱眉。
“反正很快要嫁给我了。”严忍冬说着一手将她揽到身前,靠在自己怀里,他把下颚放在她的头顶上。“你哭到现在都睡不着,是吗?”
“你怎么知道?”这回她更惊讶了。
“还问我怎么知道,你满脸泪痕,眼睛都红肿了,声音又充满鼻音。”他稍微离开她的身子,左手亲匿地捏了她鼻头一下。
“没想到这么明显……”春眠难为情道。
“明显才好,不然你都不打算跟我说了是吗?”严忍冬叹道:“这还是我认识你以来第一次看到你哭泣。因为公务繁忙,害你独自去面对尚书左丞夫人,我很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