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瑶不曾开口,陈素不敢出言,两人如此僵持着,房里一片静寂,直教人气紧。
正在此时,忽然远远的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清丽的箫音,婉转而凄美。如歌如泣,宛如一缕柔丝在夜空中飘荡,穿过朦胧月色,一点点浸人心田。
那是如星在吹箫。
「先生请回吧,不送了。」沈瑶先是侧耳倾听着那悲凉的乐曲声,随后倏地起身抱拳行了礼,径自绕过陈素迈出房门,目光甚至不曾在他脸上停留。
陈素的话,沈瑶何尝不懂?仔细想想,自己有时确实是过于强硬霸道,也难为如星了。
沈瑶顺着那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突然忆起如星前些天提过想出去走走,原来,是想去祭拜月娘。沈瑶此刻竟觉得有些后悔,悔那时不该没等如星将话讲完就斩钉截铁的拒绝。他当时那失落凄哀的神情至今仍萦绕在沈瑶脑海中,挥之不去。
月光如水,深潭似镜。沈瑶来到湖畔,伴着悲哀的乐曲声,凝视着水中那抹纤细的倒影,一丝说不清理不明的情愫幽幽涌上心头。再抬头,看如星站在那高高的山石上,立于八角凉亭之中,清风吹拂着他那身白衣,虽美得清雅却使人觉得有种飘然欲坠之感。
沈瑶心一紧。快步绕到后山,登上了石阶。「星儿,回去吧。这里风大,当心着凉。」沈瑶望着如星的背影,柔声轻语。
他没回应,也没转身,而是迅速攀爬到凉亭外,站在了山石的边沿。
「如星,你做什么?回来!」沈瑶着实吃了一惊,不由得瞪大了眼。
「爷,星儿求您最后一件事,请将我的尸首运回嘉善县,跟我爹娘、姐姐葬一块,行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许你死了么?快回来!」沈瑶气急败坏的跺着脚。他以为如星是因为不能为姐姐上坟,而跟他赌气闹别扭。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老戏码他见多了!。
如星只缓缓回过身凝视着沈瑶,问道:「爷,若这世上再没一个人疼你、爱你,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您还会有活下去的勇气么?」他不恨沈瑶,只怨自己命苦。所以,即便是打定主意寻死,也仍然认命的唤了他一声「爷」。
而当沈瑶看到他那双绝望无助的眸子,心里顿时喀噔一响,真的是一心求死——那种眼神假不了!
「星儿,你别想不开,有话好商量,别做傻事。来,回来吧……别怕,我不会怪罪你。」沈瑶语气陡然软了下来,甚至不敢再向前靠近,怕刺激到如星。
「不是想不开,星儿是想开了。不就是要人给我陪葬么?星儿对不住玲珑、璎珞……不过,与其给人做牛做马还不如早死、早投生!」前些日子沈瑶的逼压,似乎已磨平了如星性格中的棱角,可那并不是真正的平了,只是将他直朗的真性情压抑在了无奈与悲哀之中而已。当悲哀到极至,必然将换来痛苦积聚后的爆发,或反抗、或者颓然的放弃一切希望……
「如星,你别乱来。」该死的!沈瑶现在最恨的就是,自己先前走到亭边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从后面一把抱住他!
「那湖水好清亮,不知道……可不可以洗尽我这污浊的身子?」随着两行热泪的滑落,如星那单薄的身影也同时消失在了沈瑶的视线中。
冰凉的湖水瞬间便漫过了他的身体,四周只有一片浓浓的黑暗,就如同如星此刻的心境:死了,就好了吧?再也没有那些烦心事……可是,真不甘心……
沈瑶呆呆杵在风中,只觉得双腿像灌了水银一般沉重。他居然真的跳下去了,真的跳了!直至恍惚间听到如星落水时的闷响,沈瑶才实实在在感到「投水自尽」这四个字是如此真切。
下一刻,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心里只有唯一的念头:不能让如星就这么「离开」!
当凌琰闻声而至时,他只看到自己的主子从那八角小亭中一跃而下,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梭,入了湖心。救人?这、这不是少主的本性啊!他怎么可能会跳到冰凉刺骨的湖水里去救如星?上次少夫人哭闹着上吊时,主子都只是冷笑着走开,唤下人去「救」她。
伴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如星缓缓醒了过来,睁开双眼只看见天上一轮明月远远的透着寒气,随后跃入眼帘的则是沈瑶的那张盛怒中的冷脸。我居然还活着?他顿时一愣,心中一片茫然,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在这种情形下,如星本应该埋怨上天残忍,甚至不肯给自己一个寻死的机会,或者还可能有些胆怯,因为沈瑶决不会就此饶了他。
可是,当他看到那个一向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贵公子此刻浑身上下流淌着湖水,发丝不仅凌乱不堪甚至头顶还耷拉着几根水草时,他却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无比尊贵的沈大公子,大概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狼狈过吧?
沈瑶疑惑着望向大笑不止的如星,他从没见这少年笑得如此爽直,虽然浑身水淋的瘫坐在地,神情却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仿佛突然间洗净铅华尽显淡然本色。
「你在笑什么?」沈瑶一面打量他,一面好奇的问道。
「想笑就笑了啊!你不是想看我笑么?现在就笑给你看不行么?」
如星不假思索的顺口回答,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顶撞沈瑶,不过,他倒没为自己忤逆沈瑶而感到丝毫的不安,反而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在生与死的边沿走过一遭后,他仿佛觉得眼前万物有种霍然明亮的感觉,有些事情一旦想通也就不会再成为枷锁,这世上也没比死更可怕的事情,既然连死都不怕,又怎会再畏惧沈瑶?大不了,再死一次就是了。
「闭嘴!」沈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将其狠狠的甩到地上。
「嘴是长我脸上的,你管得着么?我也是人啊,凭什么你一句话就可以剥夺我喜怒哀乐的自由?」如星盘腿坐在湖边草地上,挑衅似的仰望着沈瑶。
「凭什么?」沈瑶的目光越来越惊讶,他仿佛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当初那个在杭州街头破口大骂富家浪子的倔强少年,难不成,他还想那样骂我么?如此一想,沈瑶面色顿时更加阴沉,语调中充满不屑:「就凭我是你主子,你是我的奴才。」
如星淡淡一笑,反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沈瑶听他如此引经据典只觉得气闷,立时喝问:「难道你也想学那陈胜、吴广揭竿起义?」
「为何不可?」如星昂然道:「若能力所及我当然会效仿他们!何况本朝早已是风雨飘摇——内有奸臣、外有蛮夷,就算兵民不反也离亡国之日不远了!」
「放肆!竟敢在本官面前口出如此大逆之言!」
如星仰着头,眼也不眨的直视怒不可遏的沈瑶,心里猛然窜出了这样一句话:生亦何欢,死又何惧……既然死到临头,又何苦还要委曲自己呢?想说什么就说吧!或许以后再也没这机会了——大骂他一次的机会。想到这里,如星的唇角竟下意识的扬起了一丝微笑。
「哼,大逆之言……即便亡国也是你们这些狗官害的!你们这些达官贵人,越是位高权重的骨子里越肮脏龌龊,只知道欺凌弱者,却不敢奔赴沙场杀敌,懦夫!都是一群懦夫!」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横眉指着沈瑶冷嘲热讽:「沈大公子,您是大贵人!这世上任谁都要对你毕恭毕敬,怕惹恼了你会官职不保、脑袋不保。你可别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他人对你恭敬只因为你的爹,一切都是托他的福!对了,还有个皇帝为你撑腰呢!可是,倘若你不是生在宰相府,不是沈家的大公子,他还会视你为爱臣么?他还会钦点你为状元么?你也不过是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