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殷朱离提起药的时候,垂丝君心中确实不忿,然而当一切得到证实,他却反而平静下来。
被人欺骗了,应该气恼,那么被人爱上,是否应该感激?而如果是爱上了以爱为名义进行欺骗的人,又该如何处之?垂丝君半睨着眼睛,看着身边慢慢挺直了腰板,靠近过来的人。
「现在是沐浴,不是练功。」他缓缓说道,「若不清洁干净,是会把秽事带进来年的。」
「大哥说得在理。」常留瑟听了他的话,忙从浮盘中取皂抹在身上,又伸了指甲使劲在身上扒抓,白玉似的背上顿时显出几道抓痕。
垂丝君见状,一手取了布巾涉水过去。
「平时就是这么挠的么?」他吩咐道,「别动,让我给你擦。」
说着他便拿布巾蘸了水,在小常背上推着。
常留瑟记得以前拜师学艺的时候,师兄弟间也偶有互相搓背的习惯,但多数是戏谑打闹,辈分高的总会将辈分低的压住,用力地搓掉他们背上一层皮。
相较而言,垂丝君的力道十分温柔,更像在侍弄一件精巧的陈设。
被人珍惜的感觉让他陶醉,浑身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常留瑟的颈背光滑,沾了水膜的肌肤更显幼嫩,冬季里的白色似乎都与冰雪有些近似,而小常的身体却带着些生嫩石榴子的浅红。
垂丝君垂下眼帘,不知不觉中停了手上的动作。
常留瑟只当是搓洗已毕,忙转身捉了块布巾在手里,绕到了垂丝君身后。
「我也来帮大哥搓背。」
垂丝君愣了愣,没有立刻拒绝。
那常留瑟便有样学样,将男人散在背后的黑发捋向胸前,再执起布巾似模似样地搓洗,却不敢多用力道,只是描花画图般侍奉着。
垂丝君被他摸得脊背发麻,反手拘了他的手腕,阻止道:「我能自理,且去顾你自己罢。」
常留瑟只当是客气,坚持道:「大哥方才帮了小常,小常自然也应该有所回报,并不妨事。」
说着,依旧软绵绵地贴上来。
垂丝君不由得一个激灵,也不再解释,直接夺了他手上的布巾,迳自擦洗起来。
常留瑟只觉得是自己的好心被弃如鄙履,于是委屈道:「大哥若嫌小常没用,不如像平常练功那样指点我改善,直接夺我手中之物,岂不是过分了一些?」
垂丝君本就不善言辞,这时候也不知怎的突然说道:「我不习惯你一直拐弯抹角地说话做事,用了那么多手段与心计,倒反叫人看不出你的真心。」
常留瑟听得莫名其妙,无辜地反问道:「圈套?不过是大哥对我好,我也对大哥好,难道也算是圈套?大哥今天的话,怎么恁地叫人听不懂?」
「我不是那种意思……」方才话一出,垂丝君自己就先吃了一惊,居然是把自己心中的想法供了出来。
常留瑟瞪大了眼睛追问道:「那大哥是什么意思?」
垂丝君一时无言以对。
「是我失言了……」最后他只能低声叹息,主动去按常留瑟的肩膀,却被常留瑟俐落地躲开,只余手掌心里一点热度。
淋浴完毕,二人背对着出来,也不说话,迳自套了各自竹篓里的衣物。
垂丝君穿了件竹青缎大襟深衣,外罩绣了忍冬卷叶纹的水绿半袖背子,沉稳雅致,常留瑟着宝蓝色滚金丝卧云边的长衣,披葱绿旋袄,英气光鲜。
二人互相看着心中都暗暗欢喜,整好了衣衫,依旧回到崖上,此时已近日落。
宅里众人此时也已经沐浴更衣,众人按惯例不分主从地齐坐在正厅里。
小芹见常留瑟披散着半湿的长发,唯恐他着凉,于是赶去屋里拿了布巾擦了,屋内不宜戴冠,便拿丝线把鬓角两束编了结在脑后,又取了白狐抹额系上,抹额中央一粒青绿猫睛石灵动夺目,更映得玉面生辉,几个老头看了啧啧惊叹。
近西时未,宅内灯火通明,因为守岁的缘故,每间屋子前都悬了大红灯笼,正厅里烧了火热的地龙,布置着发财竹、万一菊以及各种讨彩的盆景与供品。
桌上菜香酒暖,众人围坐桌前随意谈笑饮宴,倒也一派和合美满的模样。
常留瑟坐在垂丝君身边,手里擎着一盏温热的梅酒,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老头们行酒令。
从下午沐浴之后开始,他与垂丝君便几乎没有说话,这时候已经有些沉不住气,然而垂丝君生性沉默,即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下,也说不出什么应景吉祥的话来,最后还是常留瑟见他嗜食文蛤,主动拿调羹拨了一勺到自己碗里,夹出肉来再扔进垂丝君的碟里。
男人见了,终于道出一声「谢谢」,也开始与常留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光景,几个粗使的拿着烟花到门口燃放,又过了会儿,竟推着殷朱离走了回来。
鲤鱼精坐在轮椅上手里抱着个红纸包。
垂丝君起身来迎,他便将礼物交了过去,尔后坐到垂丝君左首,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殷朱离忽然又抬头来看常留瑟,眼神中隐约现出一种了然的鄙夷之色。
常留瑟心中一惊,料到将会发生些什么。
沉默了会儿,忽见垂丝君起身离开,过了良久都未曾归来。
他心中疑惑,正要去寻找,却被殷朱离拦了下来。
「常留瑟,麻烦推我到后院里去。」鲤鱼说道,「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
垂丝君从厨房取了个桃本食盒,住院落深处走去。
到了放箜篌的屋子外面,解开锁上的诗句,推门进去点燃烛明。
隔着晶帘,陆青侯躺在宝床上,也换了件靛青长袍,配一整套翡翠带钩带扣,通体显出玉石般的剔透来。
「陆大哥,我来看你了。」
垂丝君低低唤了声,回头将食盒打开,把点心瓜果在桌上摆好。
接着点三炷香供上,再走到床边。
「今夜是除夕。」他俯身道,「可惜这里不如乐坊那么热闹,几天住下来,你一定觉得憋闷了吧。」
陆青侯自然没有回答,垂丝君坐了会儿又起身,从橱里抱出了那架青绿色的华丽箜篌来,小心地立到陆青侯枕边。
「你惯用的箜篌已损坏,这架是我后来找人做的,让你带着上路。这样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说着,又伸手拢了拢尸体微散的鬓角。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百子炮的响声,间或混杂着那些粗使伙夫们兴高采烈的声音。
垂丝君苦笑道:「你说这宅子太冷清,我就多找了几个人进来。可到了后来才明白,你指的冷清该是另一种意思。」
屋内本就寒冷,一个人自言自语更显得清寂,垂丝君不自觉地拿过一只苹果在手上把玩,经了霜的红色,不再粉嫩欲滴,而是内敛沧桑,倒像一件鸡血石的摆设。
他低头凝视了一阵,拿出把匕首开始削皮,接着道:「记得我二十岁上,你便开始与师父一起替我物色妻房,然后不停地拿画像问我有无中意。而我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那瘦长的五指慢慢转动着,银光之中红润的果皮褪下,显出苍白的果肉。
「那些话在你生前我没有说,没想到在你身后,也说不出来。」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猜其实你早就明白,而是一直故意回避着,不让我有机会说出来。」
果皮中断了一下,「啪」地掉到地上。
「其实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我始终不会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