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闲云神色一凝,拿过公文,将蜡封拆开,打开公文细细阅读起来。
“砰!”一掌拍在桌子上。
“……连日暴雨不止……河堤崩塌……千亩良田被淹……该死的,那些官员在干什么,入春的时候明明呈报说河堤稳固……温总管,把吕和良叫来。”
“大人,请保持冷静。”温总管缓缓道。
气上心头的凌闲云一怔,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道:“我没事,心口不疼,温总管,麻烦你将吕大人请过来……嗯,把张兴张大人也一并请来吧。”
“是。”温总管弯了弯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大人,麻烦您下次装睡前把桌案上的墨汁擦干,这样比较可信。”
“温总管说得是,我记下了。”凌闲云神色镇定,冲温总管点了点头,“你去吧。”
“老奴理解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心情,还请大人也理解老奴为大人身体担忧的心情,还请大人多多体谅老奴,老奴去了。”
温总管转身出了门,凌闲云泄了气地坐在椅子里,看着先前处理公文时无意滴在桌案上的一滴未干墨汁,暗暗骂了声:眼尖嘴利的老狐狸。头疼地撑起下巴,他已经可以想见回头又是一碗苦哈哈的药汁被端上来。
一阵风吹开了窗户,窗框打在墙上,发出了啪的一声响。凌闲云站起身走向窗边,外面,突然风起云涌,大片的乌云像千军万马一般黑漆漆地压了过来。山雨欲来风满楼,躲不过,唯有迎风而上,死顶。顶住了,就是雨过天晴,一片迤逦尘世。
关上了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凌闲云走出书房,往东厢急急行去。
“大人!”
一个绿衣婢女正端着一盘水从东厢房里出来,看见凌闲云,赶紧弯腰行礼。
“冬儿,楚桃先生近况如何?”
“一直都在昏睡,奴婢刚给先生擦了身,比之十日前,又显瘦了。”
凌闲云叹了一声气,将婢女挥退,缓步走进屋内。两面窗户都被细心的婢女关上了,屋里显得有些昏暗,桌几上摆放着一只香炉,冒出阵阵白烟,满屋子都是檀香的味道。锦缎丝被铺成的床上,昏睡的是刚从鬼门关前走过一圈的楚桃先生。
看着那张惨白的、颧骨高耸得几乎已经看不出肉来的脸,很难想象当年名震楚国的桃雁君,会有一日落到这般下场。楚国桃,晋国柳,八年前,少年名士,一时风流,人送美称楚桃先生、晋柳先生。然而八年前一场惊世骇俗的丑闻生生葬送楚桃先生的美名,楚桃先生与晋国桓侯府的二公子裴清,断袖相交,可怜那一身惊世才华,不得施展便被逼双双隐入山林。
想到这里凌闲云不由长叹一声,八年前他跟楚桃先生也有一面之缘,当时只觉这位楚桃先生于万万人中独立,虽无倾世之貌,却也风姿独特,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如鹤立鸡群,一眼可辨。
谁料想,八年之后,竟祸从天降。能救下桃雁君纯属意外,楚国安插在晋国的情报网偶然截获一纸密令,桓侯府主人裴湍,围猎之时意外坠马身亡,小世子裴言定初掌大权,为防裴清心有图谋,危及小世子之位,裴老夫人密令柳芫卿骗回裴清加以软禁,因惧楚桃先生生事,则暗杀之。凌闲云决定要救人的时候,柳芫卿已经在前往桃源的路上了。
凌闲云只能庆幸柳芫卿用的是毒杀,否则他派去的人再有本事,只怕也救不回楚桃先生了。给桃雁君服下的是一颗吊命药,原本是凌闲云自备的。然而桃雁君中毒过深,虽说命是救回来了,可是三个月来竟一直处于昏迷中,中间也醒过来二次,只可惜人都是迷迷糊糊的,不到半刻,连话也说不出就又昏睡过去。
请来的郎中说,桃雁君性命无碍,只是所中之毒毒性过烈,虽有解毒之药服下,但余毒难清,所幸桃雁君身怀深厚内力,目前正处于自我排毒的过程中,待毒性排尽,自可醒来。郎中的话,凌闲云自是信得,然而三月已过,桃雁君仍未醒来,这让他心头难免焦虑不安。
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想到吕和良、张兴也快来了,凌闲云望一眼桃雁君,再叹一声,走出了东厢。
愿上苍保佑楚桃先生平安无事,对着风起云涌的天空,凌闲云暗中默祝,仿佛是呼应一般,惊雷陡响,轰隆隆震耳欲聋。
大雨倾盆而至。远远的有下人见凌闲云漫步雨中,惊慌失措地举着伞跑过来。
“大人,保重身体啊!”
凌闲云摸摸心口,对着忠心的下人微微一笑。他这病,胎里带来,身底虚了些,不能急不能气不能过度劳累,否则心口就会犯疼,严重的还会昏厥,第一次犯病的时候,就有郎中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可到现在,他还是活得好好的,只有时不时的药汁,苦哈哈的受不住。不过……他这条命,老天早晚会收回去,在这之前,他要办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如果办不完,也要找个能替手的人。
回头望一眼东厢,醒来吧,楚桃先生。
不知道是凌闲云的祝祷起了作用,还是天上轰隆隆的雷声太过惊天动地,总之,桃雁君醒了,他睁开眼的那一刻,雷声正在远去,然而夹杂的余威仍震得屋顶摇晃起来。
刚刚清醒的人眼里全是恍惚,这声惊雷将他带回八年前的某个夏日的午后,大雨将至,为了尽快找到可以避雨的地方,他展开轻功从树枝间腾跃飞驰,突然间惊雷乍起,受了惊的他脚下一重,踏断了一根树枝,失去了借力的地方,他直直地从半空掉了下去。
这一掉,正掉进了裴清的怀里,这个眉目俊朗的男人,扬起了一双笑眼,道:“楚桃先生小心了!”
桃雁君本应当从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怀里起身,情理上,他要向这个救了他的男人道谢,尽管裴清不出手他也摔不死,可是他没动,裴清的胸膛很宽厚,窝在这个胸膛里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舒服。
“我要你。”他说。
从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一定要得到这个男人,哪怕他是晋国桓侯府的人。
桃雁君,是个无所顾忌,说到做到的人,他要的,就一定会得到,哪怕倾其所有,哪怕不择手段。
鼻中闻到了阵阵檀香的味道,将桃雁君从恍惚中引导出来。雷声已远去,正如裴清已不在他身旁,耳边只听得狂风刮过树叶,大雨击打屋檐的声音。身体是僵硬的,连手指想抬一下,都没力气,脑袋里有些乱,好一会儿才想起他中了毒,既然没死,那么他昏迷了多久?空气里有种闷热的感觉,这种天气……只怕他昏迷已有二、三个月,好长的时间,好烈的毒。桃雁君转动着眼珠,可眼前却是灰蒙蒙的一片,只能隐约分辨出几样家俱摆设的影子。
是天色已暗?还是那毒上加毒的药,毒坏了他的眼睛?一道闪电划空而过,随之而来的雷声如万马奔腾地从上空碾过,桃雁君心头一震,僵直的五指一点一点收拢,极其缓慢地握成了拳。
“裴……清……”从齿缝里挤出的声音,听不出渗杂在其中的感情。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止,桃雁君的眼前越发地暗了,连原本模糊的影子,也渐渐看不清楚,他知道,这是外面天色暗下来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