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宝蓝和墨绿,还有没有其它颜色?」仙恩边问,边察看镜中他试穿后的效果。
「只有这两个颜色,这是今年最流行的颜色和款式。」然后专柜小姐开始滔滔不绝,向她解释该品牌今年的主打色系,以及风衣的质料。
虽然以后穿衣服的人是他,但是没有人来试着说服他,或加以劝诱。
店员们深谙「毋枉母纵、绝不错杀」的原则——男人旁边的那个女人,才是她们销售的重点。
从头到尾,两个女人自行商讨哪一种衣领比较适合他,是小翻领、大翻领、直领,或宝蓝色、墨绿色、卡其原色?而他一迳以温顺的表情,站在一边旁听。
「好吧!就这件墨绿色的。」仙恩终于打定主意,慨然递出最后的结论。最后,她似记起了什么,转头问问他:「你觉得呢?」
「墨绿色好看。」他驯善地附议。
「嗯。」她满意地点点头。
他贡献出皮夹,她也毫不客气,抽出一张金卡交给专柜小姐。小姐刷完卡回来,也是恭恭敬敬先交给她,她再转给他签名。
在帐单上签名时,他的眉宇间凝着温柔的笑意。
整间百货公司里没有男人置喙的馀地,而他们都觉得理所当然无比。
上下几圈逛了下来,锺衡手上的战利品开始累积。他也开始同其它男人一样,口中多了催促。
「这种包包你刚才看过了。」
「我已经有很多袜子了。」
「改天再来看吧,我肚子饿了。」
最后,他终于劝动兴致高昂的女友,两人的晚餐才有着落。
无论在初期的等候,后期的不耐,他心中始终没变的,是那股浓浓的满足感。
原来,平凡也能如此幸福。
※ ※ ※
「我姊夫为什么会在你的办公室里?」
夜里,两人软卧在床上。她的螓首在他臂上,他的手环在她腰际,两人浓沉在欢爱后的慵懒里。
她的浅询,让他脑中的困懒烟消云散。
「你怎么知道他在我办公室?」他问。
「我下午打电话到你办公室,请你来机场接我,就是姊夫接的电话。」仙恩拂弄他的短发。「我不知道你和姊夫认识。」
他还以为,接到电话的人是藤田先生……
「我们小时候曾经同过班。」他淡淡道。
她轻喔一声。
「你是在姊姊的婚礼上看到新郎倌,才认出他的吗?」
他的手无意识地游滑在她裸背。
该不该告诉她呢?
说,与不说,两方在他心口激烈争斗。
如果情境转变,他是裴海,而她是池净,他说什么都不会坦露。
因为人对于自己的痛苦,往往容易沉陷其中,无法自拔。对于别人的苦难,即使亲如手足,也能稍微站开来,以「关切第三者」的角度来衡量。
他所无法确定的是,她的反应会是什么?
锺衡垫高背后的枕头,突然坐起来。
「仙恩,你知道我曾进过少年监狱。」
「嗯。因为你撞死过一个人。」她直言不讳。
「那个人姓池,是个菜农,在淡水登辉大道旁有一畦的菜田,我就是误闯了他的田,才会发生意外。」他缓缓开口。
「姓池?」她一怔,随之坐了起来。
「他是一个鳏夫,妻子过世七年了,身后只留一个女儿,当时她才不到十岁。」
卧室内的气氛,渐渐沉重起来。
她终于意识到,他心头一些从未诉诸言词的阴影,今晚,将要让她一窥究竟。
「那个小女孩名叫池净。」他轻声说。
仙恩的眼眸圆睁,哑口无言。
「池净?」久久,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姊姊池净?」
「嗯。」
「我不懂……」她心头一片混乱。「你是后来才查出我们住在晚翠新城,或者一开始就知情?」
「晚翠新城里的独门独户,每栋的市价是一千四百万。」他维持不变的坐姿,话声平静。
仙恩翻身下床,随手拉过他的衬衫往身上一披,快速地来回走动。
他们家只花了五百万。当初去看房子时,建商说,他们是第十个订户,正好赶上建商的促销案——第十位大方送,所以只花了五百万就买到手。初时母亲还不敢相信有这种好事,以为遇到「假促销、真诈财」的集团,直到律师、会计师都出来做见证,建商再三保证,才敢真正下订。
「原来是你做的手脚。」仙恩支着额,无法停下折返的举动。
「我无颜面对池净,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们家人,只好以这种方式来稍做弥补。」
「无颜面对?也包括我吗?」她倏然停下步伐。
生命安全起见,他立刻摇头。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你可以不说的。」她回去继续踱步。
空气间的氛围,停滞了许久。
远方隐隐有车子呼啸而过的声音,对映了他曲折冲突的心境,一声声,一阵阵,速度锐利如刀。
「如果你是池净,我不会说。」◆他疲累地扒过短发。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日日见到我,心里痛苦。」
「但我是她妹妹。」
「而我爱你。」他静静说。
呃?
步伐僵住。
他刚才说……?
「你爱我?」她极缓极缓、极慢极慢地转身,垂下颈,迎住他的目光,瞪视。
他毫无表情,只有眸底,转着丝丝缕缕、几不可见的情意——及忧惧。
她明白过来。他在担心。他在害怕。怕她的拒绝,怕她更进一步明白了他的过去,便会在下一秒钟拂袖而去。
噢!这个白痴!而他爱她。
她的笑意逐渐明显,从眉眼到嘴角,从脑里到心底。
她猛然一跳,跪坐在他的大腿上。
「你真的爱我?」亮闪闪的目光,让人无法逼视。
「嗯。」他拂过她的嘴角,盛住那一抹笑。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无论我何时说,你都会问:『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他无奈道。
呵,聪明。她用力吻他一下。
这代表,他的赌注下赢了吗?他的心仍悬着,却轻盈了许多。
「裴海会认识姊姊,是因为你吗?」她忽然想到。
话题继续,而且进入更危险的领域,他放松的心弦又绷紧了一些。
「他一直知道我有这个心结,便也时时注意池净的下落。遇见她之后,更进一步爱上了她。」锺衡谨慎地用字遣词。
决定让仙恩知道,是锺衡自己单方面的事,却不能牵扯到裴海那方。阿海的人生,必须由他自己去做主。
虽然,他们两个人,从少年时期开始,生命轨道就奠下密不可分的交接点。
「没想到他们会因为相处不善而分手。」她有些感伤。
其实他们会分手,他心里是有数的。池家父女不只是他心底的结,也是裴海心底的结。只要这个心结未解,他们两人便不会有幸福可言。
于是,今晚,他坐在这里,解他心底的结。
「你告诉我这件事,是希望我怎么做呢?」仙恩偏着小脑袋打量他。
什么都别做,仙恩,什么都别做。只要继续爱我就好,求你!他默默祈求。
「我应该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吗?」她很认真地在思索。「或者,甩你一巴掌,用力践踏你一顿,立刻打电话跟我姊姊告密?」
他的心跳几乎停止。
「不好,那太洒狗血了,我不喜欢演文艺片。」她自己否决了。
他的心随即落地。
「或者,我应该把你绑起来,所有地产房契搜括出来,全部贡献给我姊姊。」
「如果此举能弥补万分之一,我早就做了。」他静静说。
「你说得对。财富,权势,名利,地位,都不会让姊姊更快乐。虽一能让她快乐的……」她慢慢吐露。「是抛开以前的一切,找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人,幸福地过完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