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不,就在半天以前他也还是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谁晓得昨晚那两个局内人讨论讨论着居然就把他给算了进去,连礼貌性征询一下他的意见都没有,直接拍板定案。
而他之所以这般史无前例地乖乖认帐,大有违本性的原因也无它,就为了不久前奉送出口的两个字像根拘魂索般套在脖子上。
兄弟……
那个片刻前还哭鼻子哭眼睛,转眼间又眉飞色舞的小鬼是这么说的──
『……小夜夜,既然我们是哥俩好,兄弟的事当然也就是你的事啰,何况你都说了有事找你,做兄弟的若还把你冷落一旁岂不不够意思,对吧?老大你说呢?』
搞什么鬼!还换人说?可惜嘴才张还来不及吐出个单音,旁边那个笑的眼弯眉也弯的人就真的一点缝隙也没给留地紧接着话说,分厘不差,默契好到像是两张嘴是长在同张脸上。
『既然是羿的兄弟,当然也就不是外人了,何况羿开的口我又怎好意思不应允,做人老大的若把兄弟的意见扔一边也未免显得太不够意思了,所以……』
所以他徐晨曦,好歹也曾是雄霸北水泷帮的四大堂堂主之一,就在两位青浥门大人物左一句兄弟右一句不够意思的「礼遇」下,不明不白成了替死对头做工的免钱苦力。
什么叫做祸从口出这回可深刻体认了……露着一口白牙,徐晨曦的笑容显得再灿烂不过,若看在知情人眼里就会晓得这就是所谓的气极反笑。
他怎么突然有种误交匪类错上贼船的感觉?
自从昨夜身旁那两个大的小的全笑得像只偷鸡狐狸般,徐晨曦就越发觉得自己那甚少的怜悯心这回真是选错了时机泛滥,奈何木已成舟,怪也只能怪那天心绪不宁,才会被那一时一刻的气氛蛊惑为人所趁。
这下可好,自个儿允诺认的「好兄弟」,就是想怨也没得怨……
「喔,原来是老戚那儿的生力军啊,小伙子不简单喔,年纪轻轻进了总舵不说,老戚手底下可都是咱们青浥的菁英雄兵哪,好好干,老夫等着看你大展身手。」大掌在那不算厚实的肩背上拍了又拍,冯猷原本就不情愿的笑容开始有点僵了,他可没忘了那个姓戚的在青浥里头吃的是哪行饭。
被那熊般的力道打得一呛,徐晨曦两排牙咬的有些抽搐了,却碍于大局发作不得,虽说是心不甘情不愿被拉下水的,不过他可没那么不识大体分不清事情轻重,他们现在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即使眼前这姓冯的看起来五大三粗,他也不会因此掉以轻心。
这老小子不会是个笨蛋,顶多不怎么聪明而已,能做到青浥门一舵之主又位列长级,应该有其过人之处,虽然那个「过」字在哪儿至今他还没瞧着。
随着古天溟入席落座,徐晨曦充分发挥昔日长袖善舞的功力,很快地就跟一桌子贺客打成一片,寒喧声敬酒声不断,端地是热闹非常,只是每当眼角余光扫过冯猷时,都会发现对方的目光在盯着他打转,那两只微微浮泡的瞇瞇眼里全是不言而喻的估量神色。
故作浑然未觉,徐晨曦依然称兄道弟前辈长晚生短地热络的比寿星本人都还起劲,只是随着酒一杯杯往肚里倒,气也跟着一口口往肚里吞,顺便再把姓古的几代祖宗通通问候一遍。
姓古的大混蛋!什么身分不好安,偏要说他是那个什么老戚手底下的人,带了个算帐的来拜寿,岂不摆明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来着。
这算什么?宰人前先打声招呼,免得哪年哪月阎王殿上照面时不好意思?呿!
俊脸上的灿烂笑容就像是逢知遇己酒喝得极是淋漓畅快,骨子里徐晨曦则气得把每样吞入腹的全起想成了身旁那笑语晏然家伙的血肉。
想当年在自个儿窝里,凡举这类出尽锋头露尽脸盘的招摇事大伙儿是能躲则躲能闪则闪,聪明如他当然属于腿长跑得快那一族群,少有轮到他倒楣的时候,哪想得到自家的活儿嫌累不做,竟是跑了大老远来替人白做工?
昂首干了杯手中佳酿,墨黑的晶瞳虽然披了层薄雾却也被郁结于胸的闷火越烧越亮……谁叫他这个不是外人的外人调不动青浥的虾兵蟹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陪着这混蛋入虎穴做内应。
只是他不懂,都已经到了要翻脸的节骨眼上,姓古的还把捕兽夹上的落叶扫开一角示警是什么意思?所谓的网开一面不都是胜券在握后才施予的恩惠,哪有人笨到胜负未定就揭底扮善人的?
不会吧……难道这家伙也跟擎云那个烂好人一样──
拿命,赌余情……
墨瞳里微醺的朦胧逐渐清明,徐晨曦又是豪气干云地仰首将杯中物尽饮,滋味却是苦涩得难以入喉。
时至今日,每每想起那个血脉相连的手足时,心还是无法平静,忘不了自己在那个人身上错刻下的伤痛,忘不了彼此同被执着烙下的创痕,更无法忘了融在骨血里相系的那抹灼眼艳红。
所以他逃,为了解脱这束缚多年的桎梏,他想逃到一方那抹红彩渲染不着的所在重新开始,重新张眼感受这些年错过的,谁知这一走他才终于彻底明白,海角天涯根本没有可以遗忘所有的净土。
心还惦着念着,到哪儿……都是无垠苦海。
长睫垂掩着黯然,酒色润泽的红唇却是再次扬起了弯弧,徐晨曦完全不拒绝推到面前来的杯杯水酒,灼喉的烫热却依旧烧不尽脑海里的无尽问语。
要什么时候……这些伤才能真的疤结脱痂不再隐隐作痛?
什么时候,再见时才能泰然相对不再捂着创脓无尽悲凉?
是否真的能有那么一天,笑语从前云淡风轻……
* * *
「喂,你还行吧?」随手倒了杯茶,银针轻搅后再递给身旁酒酣耳热一脸醉态的伙伴,古天溟的表情明显有些哭笑不得,他没想过这个看来斯文秀气的男人不但酒量好酒胆更是不小。
对于端到面前的敬酒一概不拒,一个人对一桌子不说,喝到最后竟还随着冯猷四处到别桌厮杀,而令人不得不佩服的是,等大部分人都歪歪倒倒记不起今朝是何夕时,这家伙居然还能够步履稳健不用人扶地走回今晚下榻的房里。
烛火,原本白如冠玉般的脸盘像抹了浓浓胭脂般地酡红似血,向来如黑耀石般晶亮的眼瞳也蒙了层朦胧薄雾,唯一还没被酒气熏染的只有那如常的言行,叫人无从判别他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
「还好,我没醉……只不过大概也不太清醒就是了。」接过热茶暖在手心里慢慢啜饮,徐晨曦微扯唇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好久不曾跟人拼酒拼到这地步,功力还真退步不少,但该也足够叫那些个胆敢同他斗酒的吓一跳了,他太过秀气的外表常让人错估他的能耐。
「你这人总是叫人吃惊,连我都没想到你那么能喝,冯猷那老小子原想看你的笑话,谁知道偷鸡不着反而赔上了多年私藏,脸都快黑得比锅底还精采。」
也是笑扬了唇,古天溟伸手将一缕湿黏在嫣红颊畔的黑发拂向同样红泽欲滴的耳旁,动作自然流畅,直到指尖不小心碰触到热烫的面颊,才陡然意识到这亲昵的行为太过踰矩。
「你这酒缸肚怎么练的?像个无底洞,喝这么多不难受吗?」压下瞬息间的悸动,古天溟不着痕迹地缓缓收回手,和煦的笑容依旧,只有眼底墨色变得更为深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