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所思地看着青年,那伽托起茶碗呷了一口,草末和浓茶一起流入口中,分明是让人皱眉的苦涩。
“他问我有地方去么,我说没有,于是,他就让我住在了这里,那么自然,仿佛不需要理由,本来就该如此。
“那时候,屋外的花圃内就种满了安布洛西亚。开始几天,我以为那里只是长满了杂草,想要替他修整一下,正被他看见,他气得大声呵斥我……我才知道,原来这是他最喜欢的植物,呵呵。
“他每天都会到救起我的瀑布边去,一径地看着河水的上游发呆。大部分时候,我总是缠着他一起去,他注视着河面,我就凝望他……我想,他大概一直也不知道我是怎样看着他的吧,因为他的眼神每次都越过我,那么专注地看着远方,让我有时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在等另外一个人从瀑布掉落下来……?
“然而又怎么会有别人掉落下来呢。每天两个人这样走去河边,仍然是这样走回小屋中,经过门外的花圃时,他的情绪常常变得很奇怪……有时会突然得笑出声来,有时又那样懊恼,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脸失望的样子。
“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尝试着用安布洛西亚来泡茶。花圃内的草长得太疯,快要蔓延到屋中,所以我把那些草拔了下来,洗净冲茶喝。其实……一开始我是觉得这些茶很苦很涩,几乎要把它们倒光,可是他正巧回来,看着茶碗中漂浮的安布洛西亚,竟微笑着一饮而尽,而且,从此以后就以这茶代水了。
“他真的……很喜欢这种草呢……”
青年说着,又呷了一口茶,眉宇间瞬间一蹙,随即又舒展了开来。
“偶尔……偶尔我会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比不过屋外那绿色的植物。从他在水中用手握住我的那一刻,我想自己已经爱上他了,可是,他似乎只爱安布洛西亚……只爱那种墨绿色不起眼的植物,胜过身边一切……”
男子温润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氤氲水汽,咬着唇,很久才又说道:
“后来……究竟过了多久呢?有一天,他突然说要走。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是要去在全世界种上安布洛西亚,我说我也一起去,他却断然拒绝。
“……对了,最后的时候,他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你能帮我想想是什么意思么?”
(“咦,他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什么?”
“他说,你、也、不能跟来。”
“……”
对于青年的问题,那伽只选择了沉默,好在,他也没有再深究下去。
天色已暗,青年微笑着留那伽夜宿,那伽只是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我有个问题,虽然明知应该猜的不错,但仍想再问问你本人。”犹豫半刻,那伽最后还是开口了。
“什么?”青年眨了眨眼道,“让你听我絮叨了大半天,实在很过意不去。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吧,知道的一定奉告。”
“你有纹身吗?”直截了当地五个字。
有些疑惑的,青年将衣袖翻卷起来,那里分明有一只青鸟,正展翅欲飞——
在右臂。
“谢谢,那么告辞了。”转过头,那伽背对着墨绿色的植物渐行渐远,只留下青年立在原地,似懂非懂的脸上,突然流露出悲戚神色来。
***
水之间
再一次听到安布洛西亚的名字,又是在数月之后。
静谧的湖边,杂草般的植物却被护养得极好,一个小童边用手扯着草根,边以稚嫩的声音念道:“安~布~洛~西~亚~”
(“哇,那伽,我们走过那么多国家都没有人知道的植物,这个小孩却认识,啧~”)
那伽却没有看那孩子,一双眼远远地望着湖边的竹屋,一个男子正从竹屋后走来,带着宠溺的笑容,看着前方的孩童。
“哎,你是?”走到跟前将孩子抱起,这才注意到那伽的男子略有些吃惊地道。
那伽颔首示意:“路经此地的吟游诗人。”
(“那伽那伽,快问他认不认识安布洛西亚!”)
“安布洛西亚……”目光落在面前的植物上,那伽低声道。
“咦,你也认识这种草?”男子喜悦的神情似曾相识,“怎样怎样,这草很漂亮吧?世上那么多万紫千红,只有这一种墨绿与众不同。”
(“是么……?”)
“是么……?”
“当然是了!还有什么植物可以像安布洛西亚这样,美得那么含蓄?”男子看着脚边的草,笑得一脸真挚,竟像个大孩子一般。
(“是他吗?”)
“是吗?”那伽重复着洛斯艾尔的问题,只换来男子诧异的目光。
“妈妈~~”
受男子之邀向竹屋走去的路上,有个少妇从湖面上撑筏而来,男子怀里的孩童见到她,大声喊着,挣脱了下地就要向湖边跑去,却被一把拉住。
“乖乖在这等着。”男子佯装严厉地说着,只换来少妇一声轻笑,“呵呵,你总不让他过来,他一辈子都要不会游泳了。”
“不会就不会,反正我也不会。”男子朝少妇笑着,推开了竹屋的门。
“……不会游泳,为什么还住在这里呢?”和少妇点头致意后,那伽用四个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问道。
男子把手指朝身边的少妇一指:“她喜欢啊!所以明知道危险,我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少妇看着他,张口欲言又止,只是低低地笑着。
一室暖风,那伽却蓦然觉得有些凉意袭来。
“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吃过饭,男子推说要散步,拉着那伽走出了竹屋,让孩童自在他母亲怀中撒娇。
“哦?”那伽挑眉。
“虽然你不说话,却似乎一直在用打量的目光看着我。”男子缓缓地道,顿了一顿,这才哈哈大笑,“骗你的!我偶尔也会想装一下高深,别介意啊,吟游诗人。”
“叫我那伽就好了。”
“那伽你从哪里来?”男子的眼中写满了好奇,盯着那伽问道。
“从种满了安布洛西亚的国度来。”那伽也毫不顾忌地看着男子的神情。
但后者却只是高兴地拍手道:“那景色一定棒极了,对不对?”
“你不想亲眼去看看?”那伽反问。
“想啊!”男子斩钉截铁般地道,“可是我不能离开这里。”没有丝毫遗憾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的妻子不会离开这里,我爱她,还有我们的孩子,所以,”眨了眨在夜空下分外明亮的眼睛,男子理所当然地摊手道,“我怎么能放下他们两个独自离开呢?”
“如果有人在等你呢?”那伽步步紧逼的道。
“哈哈,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在等我了。”
“是么……?”
“当然,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男子的笑容中敛去了孩子般的纯真,却透出深深的宠爱来。
眯着眼,咬着唇,那伽思忖了很久这才继续问道:“你们……你的妻子,一直都住在这里么?”
“她说她是,我却是三年前从别处旅行至此的。”
“旅行?为了什么?”
“我也想知道呢,”男子抚着手,有些夸张地叹息道,“奇怪的是,过去的事情,我却一点也记不得了。有一天醒来,只发现自已背着行囊躺在树下,我想自己大概是在旅行吧,所以就继续旅行了下去,一直走到了这里。”
(“那伽,他也失忆了?”)
“你是说你失忆了?”
“也许是该这么说呢。不过我倒并不介意,反正大抵就是些无关紧要的回忆罢了。”男子耸着肩,无所谓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