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宜,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突然来这么一句。他低头看着我,眼里倒映出了我一身血红,显得很焦急,不知该不该说的样子。
接到了对方小心翼翼的关心,我竟有了恍惚间的释然,开始寻找别的入口……
“那,说说你们过去的事情吧,我想听……对了,你们为什么会是表兄弟?”
“这个啊……”我的问话似触及到了某种美好的回忆,他的眉头渐渐的舒展开来,“……我的姑姑,是个温婉如水又兰心惠质的女子,她的琴弹得堪称绝妙,一日在水边迎风抚琴,恰巧遇上了来江南游山玩水的楚盛陵君,他一身布衣立在一只很小的船上游湖,我姑姑的琴音渐消了,因为感受到了山水之间的不凡气质。然后盛陵君吟了两句诗,‘高山流水觅知音,和日清风酒一船’,他邀我姑姑上传对饮,她当时奏得正是那一曲高山流水……一番清酒佳音的沉醉,渺渺绵绵,湖水可鉴,带走了她的人,也带走了她的心……这些都是我大哥告诉我的。大哥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他自幼感动于那个故事,总是生活在诗意与浪漫之中。东方,你知道么……”他说道这里有些激动,抱着我的手臂压抑的颤抖着,“大哥见到你的时候,他说……那就是一曲高山流水,从天上轰然驶来,广瀑成川飞流直下,比想象中的更加激烈,也……更加缠绵。这样的爱情是他一生的寄予。”
他允自说着,我抬头看着他下巴的起伏,棱角刚毅的线条像极了宇文。真是兄弟啊,我情不自禁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脸,可是看看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和他干净的白色衣领,还是算了……“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他从来都不曾告诉过我。”
“大哥与楚王自小交好,一心报国忠君。楚王不比吴王仁厚,他想夺得天下,可是你成为了他最大的阻碍。那时候大哥的使命,就是用尽一切手段……刺杀你。你也知道,西塞连接着楚,饶是你武功高强,除了他还有别的楚士,你当时已是危机四伏,而你身在其中浑然不知,更何况你对他又毫无防备。大哥其实很想对你笑一次,可是他不能笑,他知道你有多爱他,知道你既痴又傻,生怕你会为了和他在一起作出点什么不要命的事来,更害怕这样不断流逝的美好终有一天将迎来它残酷的结局……所以必须,将谎言编织得无懈可击。”
我思绪如飞蛾,在脑海里扑腾冲撞,身体却动不了,只能泫然的看着胡宜,“可他不愿意骗我,对么?……所以只好一再沉默,让自己变得冰冷而没有表情……我说的对吗?”
胡宜慌忙的将我紧了紧,“这不是谁的错!……你们只是相遇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也是……错误的人……
“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效仿大哥,学他的风流倜倘,学他的旷世潇洒……后来我才明白,我只是虚仿其表,他其实活得很辛苦。
“他是个沉稳持重的人,他放不下你,也放不下他的家国使命。他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潇洒,只是想竭尽所能将所有的矛盾都一手揽过,他身上背负的责任太多太多,以至于把他压垮了他都不知道。
“嗯,不说了……又要变天了。”
第十章
九月十三,班师回朝。
吴楚又协起了休战书,在三百诸侯并立于天下的大环境中,我们任何一方都必须保持能同时与几十个诸侯国对抗的国力,否则一旦部分诸侯联盟起来,饶是一方霸主也难抵燎原之火。双方损兵折将过多,国内军饷应给紧张,各种内外原因促使我们打一阵停一阵子来调动财经并且厉兵秣马,三年征战期间也是如此将出征分割为九次,无论是怎样周全的应备都无法速战速决,大家见怪不怪了。
烽烟袅袅,官道萧萧,战后残余的荒凉气氛压低了云天。我身上都是些皮外伤,也碍不着大事。
进驻姑苏城依稀可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八大景观,还有夹道相迎的百姓,如枯黄的园林般淡然的神采,三年征战并没有真正的终止祸乱,屡征屡回,他们已经习惯了,如例行公事。
盟约上休战三个月,楚国送定国公主前来和亲,说是和亲,其实是送来了一个人质。和亲一说成为路人皆知的大笑话,哪有正在交战的两个国家和亲,岂非是羊入虎口。
这件事情上浅阳充分借助了外力。楚国君曾败称不犯吴国,吴国未乘胜追击,他却出尔反尔乃是天下有目共睹之事,这是不义,自然引起了各路诸侯的反感,这几个月浅阳在吴中折节诸侯,将此声势造大,为的就是如今集众议声讨,声称无法再轻信楚国的三个月盟期。楚国为免天下归心,在仁义二字上落个孤立无援,不得不送来人质,以表诚意,以鉴天下。
入吴第一件事就是进宫觐见,汇报一下近来的战况,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都是些不可忽略的繁文缛节,该知道的大家全知道了。
觐见完毕后,浅阳叫住了我。
“东方,你……这几天就住在宫里吧。”
他走近整了整我的佩冠,看到我颈口延伸的伤时小小的错愕了一下,然后低眉敛目,什么也没说。
浅阳变了,变得诙谐而沧桑,少了一分狂气,多了一份内敛。从初秋到秋末,这才几个月,我们仿佛已经不记得对方了,我身边发生的事情太多,而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
“何渝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明明是问话,却更像是陈述,他的眸子鲜明而又飘渺,淡淡的透出一股伤感来。
我从衣襟里捉出那张纸条,他看了一眼,又塞回我手中。“你看……他就这样丢下了你,就像自修丢下我一样。”
他显然并不知道我与自修之间的细节,只是认为自修战死了。我想告诉他些什么,可是我没有那样的勇气。我只说,“浅阳,节哀。”
对方似乎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无意转了话锋,“你知道定国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嗯,”我点了点头,“算是知道吧……早有耳闻。”
楚国的定国公主名扬天下,年少聪慧,更有治国之才,昔楚国君病重,移驾衍州修养,立二都,公主三年王都上郢掌政,权秉朝野。这是楚王昭和九年的事情了,当时的公主只有十六岁,一个十六岁监政王朝的……女人,又怎能不名动诸侯,她在楚国乃至天下的声望与权威并不比楚国君低多少。公主至今未婚,私拜内僚力佐朝事。浅阳要了这样一个人来,简直是生生折断了楚王的左膀右臂。
可同时,她也是个危险的女人。
***
迎来定国公主的大礼很隆重,吴国必须要做到雍容大气,以显示天下霸主的风度。王宫前广场上甲胄分明的将士有序排开,在敌国的公主和使节面前充分展示我大吴国威。整个姑苏城湮没在一片华彩绚丽的喜庆气氛之中,对於三个月后还将要来临的战征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百姓们过着有一天笙歌便快乐一天的日子……
我站在宣事殿敞开的朱门口,看着众生百态,这样的生活虽然麻木枯乏,但至少也不会与生命中点点滴滴的幸福失之交臂……我想起先王临终前召我入宫,他说了一句话,“这孩子像他爹,贪心……也痴心,还是不要为官的好。是人都会犯错,却未必都会被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