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心中水深火热,却发不出半点音节,唯有怒目而视,静静等待他的发言。
“你想知道的那些并不是我一开始想做的,”他双手垂在腰间紧紧握住拳,那双眸子又恢复了先前的严肃冰冷,“如果只是索取情报,那根本不用我亲自出马,方怡非在吴假以人相十年之久,早已根基深固……事实上我并没有打算呆上三年,我在楚国太累了,只是想出来放松一下……仅此……而已。”
“可是方大人他,告诉了我一句民谣,”他低下头,眼光却越发的冰冷,“‘艳裳一舞驾云娉,百万吴师朝复来’……所以,我决定留下来,与方大人一起,演绎了一段历史。”
历史。这个字眼让我尤为惊心。我不知道该如何匪踱,万般忐忑间,已是身在犹疑的边缘,我难耐的看向他,指望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是我臆想的那样。
他折下一支挂在银桦树上的冰条,在我面前轻轻一晃,尖锐的形状与锋芒瞬间割开了他静如止水的眼光。我了然,或许早已沉寂在他的暗示之中,所有的一切将要乾坤逆转。
“先王是国君,所以我很清楚他需要及恐惧的是什么。司马东方御系出名门,又有战功赫赫,一生都是众星拱月,他太骄傲太坚固,刚则易折。尉迟远威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这种人太过游刃,所以必定相信做错了任何事情都有补救的办法……他离开的时候只留下一句诗……”他以一种高压的姿态走近至我身前,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眼睛犀利如鹰,已经全然没有了昔时的风雅淡然,他盯着我的眼,轻轻道出了那句诗,“……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拼命的向后退,恍然间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是你们……是你们……把他们一个逼死,一个逼走……”
他站在原地空洞的伸了伸手,似乎是想抓住我,可终究还是把手收回了袖中……我们的距离,已经太远太远……
“每个人心底都有不可掩饰的阴暗面,但又都可以抑制自己的欲望,我们仅仅是把人心这种阴暗的部分激发出来,等到他们掀起了高浪,为了保持浪尖不掉落下来,还需要有人推波助澜……这两步连凑成一件完整的事都不够数,我们做得仅止于此。”
“可这些就足以杀人!”我站在城隅下朝他大叫……感情不过是一把双刃利剑,可以深入人心也可以自毁其身,他们却隐伏在暗处做那个持剑的人!
我知道,你们所做的不过是把他们竭力编织出的剑鞘给拿掉而已,然后松开持剑的手纵是剑花飞扬,冷眼旁观你们的成果。
“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信任与交付,哪怕先司马及西宁将军做到了,却不能保证对方是否有同样的默契。看不到眼前的矛盾而一意孤行的人,他们的下场早已注定……仅仅是迟早的问题。琅琊,你说不是吗?”
他不等待我的回答,径自转过身,在挂满冰凌白桦树下负手而立……
“昭和十三年中旬,也就是吴王初阳末年,吴司马薨,司徒去邑离国,而作为御史大夫的方怡非借故辞官……我们很成功,吴国的三公都没有了。”
我已经无法平复下心绪……一个立身吴中却心向楚都的老臣,将这样一场阴谋,自先王初阳年间就拉开了帷幕,而它延伸的久远是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原来这才是方怡非辞官的真相,原来如此才可以解释何渝为什么在浅阳还未登基的时候就背弃了我们的誓言……他不过是在演一场戏,并为自己找了个密不透风的理由。
“所以你要离开。说什么回凉州……其实你们是乘此机会赶回楚国布局埋兵……三个月后浅阳即位,正逢多事之秋……”
“是,那时候我以为可以打了。”他接话道,“……可终究还是不成熟。吴王浅阳元年东方一门翻案正名。在吴楚三年征战中你将我大楚击得溃不成军……那时候我恨你,恨得想杀你!……割地十五,金玉驷辎……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我多年的努力,竟然是毁在琅琊你的手上!”
雪下大了,天与地全都白了,入眼的萧条将视野浸染得一片凄呛……这个永远站在我身后如影子一般支撑着我的人,原来他的真身,是立在对面的山峦。
——琅琊,有些东西早该放手了,就不必再坚持,那样只会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你要知道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
……这是真话。
——你父亲那件事,其实大家都受了伤害,那时候大家也都看到了事情今后的走向……我们都在极力避免。
……这也是真话,那件事情其实是一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我们多少也被卷入其中。
——事至如今,何渝也无法力挽狂澜了……就如同我父亲救不了大司马一样,他只是保住了自己的命。
……这一句,上半句是真,后面的也不过是个比喻。
——我曾经离开,甚至希望把你也带走,我这样做,也只是不想历史重演而已……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我回来只是多了一层复杂,多了一层负担而已。
……这句话叫我如何能不信?!
他的话滴水不漏,他的话字字机关,他的话里总有三分是真情……而这个人,聆听的时候表现出晦茫而无所谓,必须面对的时候表现得坦诚而无力,逃开的时候微妙洒脱……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仅仅是一招,一招而已,反复施用了无数次直到今天这一役……竟骗了我们所有人!
西风骤起,卷起漫天飞雪如同两军对垒前沙场销烟,银色的碎屑像箭簇一样在彼此的对视之间穿梭往来,幻化出无数个虚虚实实的过往。兵不厌诈,你没有错……最为得利的战斗永远是属于战场之外的……上兵伐谋。
楚国的国君神情凛冽的朝向西风吹来的方向。冰雪肆杨,寒霜扑面,渐渐地在他脸上凝结成了一种嚣张而冷傲的色彩……这时候我才翻然醒悟,这个人始终拥有着我所不熟悉的另外一张面孔……如此的真实。
我是否该感激上苍,在历经无数次风雨的铺垫后,终至我能够接受什么的今天,才将这样一张陌生的脸呈现在我面前……
风走过,天地恢复了清澈,将他的神情也影射得清朗而明亮起来。这是任何一个君王,在看到了家国振兴,看到了未来的无限展望……都难以自控的抒发胸臆的豪迈神情。予州城上高高飘扬的楚旗在暗示着他毕生的风采成就……
“事实上,要不是你,昭和现在已经功败垂成了。”他尚未平复那种油然而生的感慨,有些坦然又有些据傲的,以一种膜拜似的眼神看着那旗帜说道,“初秋的时候我们就履行了如今的计划,来攻打亳城。”
“我当时说不接济,所以你急了,拼命的误导我三城不能首尾相连……只要接济亳城,或者攻打亳城以西的丰阳,你计划都会成功。”
“不错。可结果你以一招趋其所不意折兵云醴……我当时气坏了,没想到时隔多年你武功尽失,却一样能够毁我大业。
“然而这世界上的巧合,也是很微妙的……
“你让我看清自己始终忽略的人——尉迟自修。我们都小看了他。因为一直有你在,所以他藏起自己丰盈的羽翼,走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