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清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似乎我也受了点伤,左臂上挨了两刀,右腿中了一箭。何渝一直坐在床头,我无力张口问他什么,他不停的说,说了很多。说我们现在已经在许国界了,胡宜已经集结了八方宾侯,也算是做到万无一失。说楚军调满了兵久盘踞曲江上游,畏我兵势强大不敢冒进。说吴国在耗费资源楚国在居高守险,我们断然不可能冲上去迎其锋芒,他们下来也是送死,两军互相拴制,僵持两界成了死局。可这仗自然要打,想必双方损兵折将至今,谁也不能就此空手而归,大家不会比耐性,都一样迫不及待。
他说的全是战况,说完了径自分析起来,从来都不知道他会对战况如此关心……
我终於忍无可忍,躺在床上艰难的问:“自修呢?”
“他……没有跟我们回来,遗体已经中途从知州运回吴中,八百里加急在报,浅阳是不会允许他马革裹尸、埋骨荒疆……”
然后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翻转过身体背着何渝,他眼中浓重的哀伤几近让我窒息。帐子里仍旧静静的,静出一片噬骨的虚空。我一直想一直想,边想边流泪,止不住的思潮如锁不住的泉眼般一汩汩的往心头窜,惊觉到床单已经湿了一片,我趴在床上小声说:“何渝,我想回去,想去看看将军府和禺怏宫……那里有我们的过去。”
“恩。”他有些含糊的应着,然后有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的一愣,说:“之前在知州境,也想过就这么带你陪自修一起回去。可是知州郡守的一句话……昔年镇西二将乃吴师之上梁,今逢战事告急,西宁将军阵亡在际,此时抽身调离,恐军心不稳。望当务之急振兵再战,以激士气,以补前愆……国大局为重。”
“是……吗,”我用力喘了一口气,如以前经历过的无数次一样,国之危难,镇守前关的烈士,我们连去祭奠去缅怀的时间都没有,就要浑然忘我的去投入下一场激战,无论牺牲是亲人、朋友、还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我仰头望着白色的帐篷,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蜡烛燃起了光阴荏苒……就象无数只白蝴蝶在眼前翩翩起舞……可伸出手的时候,它却幻灭了,蝶儿的残片碎了一地,纯洁而脆弱的,在习习凉风的深秋里,尤是冰冷……“这道理我懂,真的懂。可是……”可是……真正生离死别的时候,一下子就……空了。以为没有被填满过,空了的时候才知道,那里面曾经是多么的充实……
“琅琊,你要坚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谁离开了,都要……要……”他轻轻压在我背上,那声音震动了我的背脊,末了竟有一丝异样,我感到背心凉了凉……他也哭了,伏在我背上哭。
我一直以为,何渝是个不会有眼泪的人,然而这一刻他显得尤其软弱……我明白,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所以再也不能容忍我因此而更加的消沉下去,在这样一波又一波不断的催袭之下,他那根最坚韧的底线完全失去了作用,他微微颤动的身体里蔓生出一种无力又无助的茫然可怜。
然而他错了。相形而言,自修仍是最了解我的那一个……所以才会做得那么义无反顾。
——我不后悔,与你并肩作战,乃是我今生最大的梦想。
既然你至死不悔,我又岂能轻言放弃……所以不必质疑,所以心中坦然,所以我……绝不能放弃自己。一个为了让我放开心胸去做而不惜损命的人,我怎能再辜负了他。“何渝,不要哭……我们还有明天。”制止别人的同时也极力收回了自己的眼泪,眼前再度浮现了那四个在禺怏宫前击掌盟誓势必保家卫国的少年。“我会坚强,会带着自修的份一起顽战下去,用我的眼来代替他看着我们的吴国故土蒸蒸日上。何渝,我们一起……”相信何渝,相信浅阳……这一次,我不放开任何人!一觉睡了太久,醒来以后……世界仍要继续走下去。
我那时真的很有信心……真的……
可终究还是错了,并且这个错误是不能反复的。有些事情,不是信心可以代替,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于是早已错在最关键的时刻,于是早已无法挽回,于是我们没有将来……直到很久以后,当浅阳独自站在空寂的吴国大殿里撕心裂肺的问一句:“为什么……!”,回答他的只有宣事殿顶上摇摇欲坠几根黄粱……那时我们才肯相信,这个世界永远也无法定论。
梦想……其实只是个残酷的开始。
***
吴浅阳五年九月,吴楚双方未免粮尽兵竭,并下战书,于初七午时约衡阳宣书开战。楚军兵分三路,中军直上衡阳关,左翼绕巍岭东下行七十里,右翼曲江下行五十里,于衡阳关左右伏栖备战。
楚军看来是调满了兵,很是嚣张的把战场一分为三。无奈将征东御南北战三位将军分置曲巍两地。是个会布阵的都被调到那种曲里拐弯的地方,运兵不多,却要他们拼死力敌,也真是有点强人所难。这也是逼不得以,衡阳关是个很平坦广阔的地方,自古以来被喻为天然战场,楚军之所以没有将队列分为奇正,就是因为吴国的兵力也不算少。如果那两边有一边战败了,这个方案就有可能实现。万一让他们两面夹攻,腹背受敌我们可吃不消。
初七的正午艳阳高照,衡阳关更是鼓声震天,旌旗凛冽,两军士气正旺,一切都预示着一场激战的来临。
……
什么叫“阵前失策”?我今天可算是对这四个字深感肺腑。
当身披金甲独立于阵前的宇文扬起手中的宝刀,示意双方主将先来个单挑的时候。胡宜非但裹马不前,而且他身下那匹坐骑仿佛很有灵性似的,按照主人的意志一小步一小步往后退……
“他在做什么?再退就要混到军阵里了。”
“估计他是打不过,听说对方将军厉害着呢。”
“大家都看着呢,他不会是想逃吧?”
身边有人小声嘀咕,我站在不远处的戍楼上,那个气啊,不打从一处来,真想飞下去给他几巴掌……这也太丢脸了吧。
丢脸事小,主将不赢士气是衰,主将惧阵士气是竭,这玩艺他又不是不懂。正火着,那边楚国的士兵开始很合时宜的嘻笑嘲弄起来。
“这样吧,你若不敢与我较量,就让我的副将来与你过两招。”这声音恰是宏亮,宇文在笑,很得意。我恨不得伸出三头六臂冲下去代胡宜把宇文的笑打掉。
副将?这算什么,侮辱人么。而且,万一他的副将武功很高……打不赢主将只是影响士气,如果连副将都……那这场仗干脆不用打了,直接挂白旗算了。
我知道那家伙今天很失常,可他不是笨蛋,当然不可能上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呢……心中已经略过百千计,条条可施。最直接的,干脆带大军不管三七二十一杀上去,虽然看上去笨拙鲁莽,倒无损失,何况避其锋芒之处为上……或者他还会作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举动来挽回全局,这样的思想还尚未停止……胡宜那边已经“嗖”地一声冲过去了,单枪匹马冲向对方所派出来的副将,就象只脱了枷的小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