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修仍是看着何渝,而且一副很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的样子。而我,真的是很容易被他那种兴趣盎然的样子挑起怒火,即使是面对这么一个尖酸刻薄而无聊的人,我却一定要计较万分……因为他是自修,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列入无足轻重的一班。
结果何渝对他微微一笑,说:“琅邪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呢。”
“原来如此、”他把脸转向我,嘴角随意扬起一抹不了了之的笑,他显然已经相信了何渝的话,我从他失望的眸子里看到了错落的流光,只是又不愿放过自己的直觉……而想要继续探究着
他当然会失望,我也当然不会让他如愿以偿。他是那么处心积虑的想要伤害我,并且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执行了这么多年,与我作对几乎都要成为他的信仰了。如果不把我伤到体无完肤,他又岂会善罢甘休?……感觉我们就像两个呕气的孩子,真是让何渝看笑话了。
可我并没有一丁点舒服过来的感觉,哪怕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挫败,我也没有什么成就感。
事实上,我是真的很心疼自修,我怀念以往那段日子,那段纯真无瑕、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们自出生起就没有分开过,十五岁那年一起进的宫,然后遇到浅阳、何渝。我实在是无法去记恨自修什么……整整十八年,我们形影不离。
他的轻功极好,我总忘不了他白衣飘飘的身影,飞踏过一池摇摆翩迁的莲花,像荡在水天一色里的嫡尘仙子。飞扬的细雨中,他的身影很淡、很淡……淡到你琢磨不出哪里是他,哪里是莲……哪儿又是天边;淡到你总以为在下一刻,他就会随风而去,化作漫天的梅雨……
那时候我以为他是柔弱的,是犹豫的,是需要呵护的……
然后是一把剑,同他主人一样的细致和轻佻,剑很快,快到我都来不及看清它是如何割断了它主人的衣袖。当他把那一片破碎的布帛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只是讷讷的接过,一边微微摇着头一边说:“自修,你衣服破了,叫我娘给你做件新的,她手工好得没话说,她若是做件衣服呐,整个姑苏城的衣铺都得关门了……”可是我忘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娘已经同司徒尉迟远威远走高飞了;说这话的时候……正是我爹出殡的第二天;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跟我‘割袍断义’。
自修,自修,我曾经是那么的害怕失去他,我曾经想用一生一世来宠爱他。可是我错了,他并不脆弱,也许他很纤细,可他纤细的就像针一样,又锐利又尖刻。我以前看不见的时候并不是因为他淡,只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十八年的形影不离模糊了我眼睛的判断,让我以为我们已经走得很近,可他的心,早已超越了我,落在那个无比遥远的水角天边,他其实……是清晰而流畅的。
那段晶莹无瑕的日子再也无法拥有了……我以为我们的友情是最为真挚的,可真挚并不代表坚固,只要一点点杂质搀和进来,就会瞬间扩散,将我们之间充斥得毫发无插。哪怕是十八年,用时间来说服自己是可笑的,我甚至无法否认我们的友情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我一直想设法挽回点什么,可我……我是被抛弃的一方,我没有挽回的立场。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抛弃我?
我看着眼前一池绿水,杂乱的浮萍瘟疫般的泛滥了整个池塘,可那种雨后凄蘼的平静,却让人眷恋得想再哭一场……
……可我不该再有眼泪了……谁不仁,谁不义?东方琅琊又岂是坐以待毙之徒。
第五章
歌舞升平,珠煌琉璃,觥筹交错……如此奢华盛宴,也唯有国泰民安之时才是群心所向。
“东方不肯赏脸么?”
怎么又是这一句……
今日本是吴天子的寿辰,不知谁宴上一句戏言,要我一舞助兴。我再三搪塞过去,他却死咬着不放,而且大家,都好像兴致勃勃的样子。不若如此,我还不知道我当真是名贯吴中了。
然后我硬着头皮说了一声:“我不会。”
……
“东方说笑了,莫非本王的面子还没有那宇文子昊来得大,是不是啊……胡宜?”
胡宜和我同席,就坐在我身侧,他低头答了声:“是……”然后又像突然醒悟似的猛地抬起头:“不是!”
我心下凉了又凉,浅阳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的眼线无处不在,我在西疆的一切行动他简直是了若指掌。可即使这样,我大劫将至的时候他居然也会坐视不理……然后横卧高榻等着看我笑话。
不等他们继续发言,我抢声道:“殿堂之上岂可儿戏……东方是朝臣,不是舞姬……”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着样说,反而是贻笑大方。本朝自古民风开放,又何来此多礼数,这种小事比比皆是,当君臣同乐耳……
浅阳已经是站起来了,何渝微笑着向我这边走来,全然无视气氛的紧张,那个唯一能配剑入殿的美人手中的剑紧了又紧,莫不是要将我杀之后快?而那些表面一霎肃静的臣子们,只会暗地里笑话我不知进退罢了。
可不是,那边申大夫已经拈须笑道:“将军何必这么认真,大家都想欣赏一下舞中至绝,都迫不及待呢。”他这么一圆场,吴天子也坐了下来,人们瞬间挥散了面上的僵硬,宣事殿又开始其乐融融起来。
真是难为老臣了,我本该顺着他的竿往下滑,这样大家都不会太难看。
我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可,张口的却是一句:
“士可杀,不可辱。”
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看看我、又看看吴王,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这下好了,我已经不只是扫了大家的兴致,本来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为臣之道,我却把这么芝麻粒大的小事愈演愈烈,终於弄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同座一桌的胡宜拉拉我的袖子,小声道:
“我早说过,你不把大家那点泛滥的同情心都给糟蹋了,你就是不甘心。”
我劈头就是一句:“我不需要什么泛滥的同情心,你若喜欢拿去好了。”说完不禁咋舌,我哪里来那么大火气?看看一堆子左右为难的官员,看看胡宜很是无辜的脸……池鱼已被我泱及一片了。
胡宜假意笑笑,“你还真会安慰自己。”
“你还真会落井下石。”我回嘴,当仁不让。
然后我们也都静了下来,因为我们几乎是同时感受到了周围的空气冻结,一双寒光直逼而来,那无疑是吴天子的目光了。有这么一个不留情面的臣子,怕是德行再高的君王,想不发作都难。
吴王正要说什么,忽闻太庙击鼓三声……
……有大礼到。
送进来的是个酒鼎大的木匣,附上一封信函。木匣的周围散发着一股血腥的气息,不详的预感渐渐弥漫了整个宣事殿。大家沉默了许久,只听“唰”地一声,自修抽出配剑一剑挑翻了那木匣,
一颗狰狞的人头咕噜噜地滚向大殿一角……
我定睛一看,是我国驻楚安度使徐翥的人头。
大殿顿时沸腾了。吴王接过信函,一目数行,然后缓缓抬起头,面色凝重:“今日大宴到此为止,诸将士回去整装应战吧。”
再明白不过了,楚国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