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乱如麻,这些事情都是一层一层垒叠起来的,整整两年,我自己都整不出个头绪来,只是难受着,越来越沉重。
一只手环到腰上,将我兜了个圈子,与他并排,“我知道你有什么想说,来,我们慢慢来。”他说着把我带到了刚刚离开过的那个园林,一场大雨过后,先前酒气全散了,园林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身上全是潮的,跟着园林一起冷下来。
“看,这是禺怏宫,浅阳还是太子的时候住在这里;这里有个池塘,以前我们几个在这儿比赛打水飘,结果你总是赢;还有这里,这个棋台,这么多年了,都破了,可上面刻得棋盘还像新的一样呢,因为没有落过子,大家都很笨都不会下棋呢。”
他说完回味似的笑了笑,悠悠荡荡的,在那雨后清凉的空气里,已没有了让人眩晕的蛊惑与迷离,他的笑,其实……也很凄凉。
然后我们又在棋台边坐下了,仿佛刚才那一段根本没有经历过,仿佛我们一直就坐在这里。我有些尴尬的看着他,何渝,他有一双灵慧的眼,更有一颗玲珑心,我是真的什么也不必说,他都明白。这四四方方的棋台,是许多沧桑往事的源,曾经有四个志气昂扬的少年,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高谈阔论,纵酒放歌……
我想起青葱玉茏间无拘无束的欢声笑语,想起踌躇满志的少年们相互表白的心事,那时候大家是如此亲密没有丝毫间隙。可究竟,是什么把我们越隔越远,到最后竟然变成了天涯海角的距离……如今,若不是何渝的到来,这个地方怕也是无人问津了。
这,就是我与他们之间摇摇欲坠的情感么?……是什么时候不再敞开心扉?是什么时候学会相互猜疑、相互忌惮、相互妒嫉?
吴太子浅阳,司徒尉迟远威之子尉迟自修,司马东方御之子东方琅琊,御史大夫方怡非之子方何渝……我们多久以前还是那样的聚在一起,日复一日,共同经历着风霜雨雪……大家,都还记得么?我们说过要风雨同舟,我们说过要振兴吴国……我们说要开昌平盛世。
那时候先王总说,没有人能把这四个孩子分开。
那时候朝中的元老如是赞叹,三公之后,都是人才,与储君如此投机默契——吴国振兴,指日可待!
那时候……那时候我真以为我们会无坚不摧!说好了大家携手共创,说好了大家不离不弃……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空渺的寄予,光阴辗转,梦里无边,余下的却是永远也回不去的昨日的信誓旦旦。
物是人依旧,可,情义不再。当年梦想当年誓言,唯今全化作眼前一池碧泱,千百度流转中,却也只描绘出了一段长歌远放……
我捡起一块石子,狠狠地砸进面前的池塘,“碰”地一声,浪花四溅。我回头对何渝说:“你还记得我们当年的誓言么?”
他愣了一愣,然后答道:“同心共济,治国安帮,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不辞?……
我歪过头看他,对着他那张无论何时都毫无破绽的脸,无比轻渺的抛下一句:
“可是你走了,在浅阳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就离开了,其实,我们四个人之中,最先背弃的,是你。”
“我只是想,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过,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
“住口!……如果?方何渝什么时候也会拿如果来搪塞了?”真是让我失望透顶的回答,他就这样为曾经违背的誓言找理由么?
看着他欲语还休的样子……想想也罢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坦然道:“其实我不该怨你,你们都想忘记过去,只是你做得较为明显。你看这里,浅阳他做得比你还要绝。他把禺怏宫都废弃了,把我们的感情就在这里这样埋葬了。”
棋台上摆着浅阳带来的那个酒壶,壶嘴是向下弯的,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被大雨浇过了。明知道这酒已不是原先的味道,我还是举起来往口里灌,这里已没有别的什么可供回味的东西了。
酒很淡,太多太多的雨水,就像无数杂质的次劣品一样的破坏了原有的清冽酣淳……最后,依旧索然无味。
“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以为,你不想见到我。”
“撒谎!你逃了。你以前就是这样,你把什么都看透透的,然后就躲得远远的。”说罢,我抬起头,对上他清澈如惜的眼,“我是不是该说,你是个清明的人。”
他看着我,久久,眼里的清光渐渐黯淡下去,映着雨后沉沉的天色,像蒙上了一层灰颓的迷雾,
“不,我不是。只是有些东西能看得清了。可我,却是个执迷不悟的人,这样才更是无药可救。”
忽然间感到一阵兴奋,身子也一下子精神起来,我倏地站直了,“何渝,你不是专程来给浅阳贺寿的,更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你给自己找了一大堆借口,你还是骗了自己,所以这几天才会犹豫不决,你是来看我的,对不对,对不对啊?!”
他没有回答,却反射性地偏过了头,我只看到了他的嘴角,似乎很想维持那一份坚韧洒脱,却又不得不隐忍的紧闭着,刚毅着,却又脆弱着。
而我也不再需要多余的回答了,我的话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答案,并不是真的在问他,只是他说出了原因,我叙述了结果,如此而已……
“何渝,这一次,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这是我最不想问到的,可又实在不能再忍受一次突如其来的什么了……所以,告诉我,还能再享受几天?
他的考虑似乎也太长久了一些,其实他不必想这么久的,哪怕我已经绝望够了,只要给我答案,我仍然可以想办法撑过去,我相信他妻子的那句话,“人的韧性,总会比你想像的强。”,就是这样的,或许。
在我几乎都要失去耐性的时候,他起身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无比坚定的说:“琅岈,对不起,我不该走的,所以,我回来了。”
我轻轻一松手,酒壶落进池塘里,“咚”地一声闷响,激荡起涟漪一片。
“何渝……?!”
在我几乎想要再次流泪而不知所错的时候,很大的喊声传来,瞬间打破了胸中思绪万千。
“何渝,真的是你呢。”夹带着跳跃的欣喜的声音,源自于我先前驻足过的那棵槐树下。是自修,他穿着一身轻飘飘的白衣,眼睛亮亮的如星子一般。
同记忆里一样,他总像蝶儿一样翩飞而至……他越过我,跑到何渝身前,说:“浅阳说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
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但就好像一记锤,砸在胸口……他怎么会知道何渝在这里,这么轻松的就找来了,而我却不知道……其实,我是始终不相信他们还会记得这里。
“东方,你……哭了?”
我只顾考虑刚才的问题,却不知何时自修已经是看着我,而且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宝藏一样,眼角眉梢尽是看好戏的欢喜兴奋。
“笑话!”我立时作出反驳,声音也冷厉起来。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是红红肿肿的,才让人这么明显的就看出来。这次被逮住的辫子,可真不小。
他旋即把脸转向何渝,带着满满的疑问,这家伙似乎真的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哭过了。我很想像他嘲讽我一般的也说一句,“西宁将军原来已经无聊到这般地步了”,可我实在说不出口……等待?为了等待对方不知是否能回转的心意,所以我就要一直这样唯唯诺诺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