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吧?”他压到最低的声音,其实已经没有声音了,只有气流带动出近距离才能听到的话语。
萤火虫而已。王晔想说,可是看到他那个兴奋的样子,不情不愿地还是点了下头。他更兴奋了,放开了手,小小的灯笼飞出来,在两张脸之间星光一样地漂浮,愈升愈高。其实在这样灯火通明的内室,那微弱的光亮跟不存在一样,看得并不很清晰,但当王晔穿过萤火虫看到对面那双盯著小虫的明亮的眼睛,满是惊叹和著迷的小脸,他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这屋子里唯一的光源──萤火虫於白湘宇,而白湘宇於他。
无需回避和隐瞒,心中的悸动是确实存在的。
注意到他的目光,星光一样闪亮的眸子移下来,清澈透亮得能让他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还是笑得眼睛弯弯的:“这只是自己跑进我的屋子里的,外面还有好多,我们去看吧。”
说著,就跑去打开了书房通向花园的落地窗。
“来。”也不管他乐不乐意,过来拉起他的手。王晔几乎是无法抗拒地就这么被拉了过去,走进花园里。
夜里的空气是湿润而凉爽的,有夜露的关系,甚至有些轻寒。
草地被仔细修整过,小草平整而细密,白湘宇光著脚踩在上面,凉凉的,似乎还有点湿,舒服极了。夜已经深了,连蝉也睡了,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聚在树旁,柔和得像天上落下的星星。
白湘宇轻快地跑过去,小灯笼们立刻就散开了,他又追著跑,带著灯笼的小虫们被他追得一阵聚一阵散。跑了好一阵,终於放弃了,围聚在他周围。他用快要把脖子折断的姿势仰望著天空,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噜声。天上的星星,和他身边的星星,呵呵,呵呵,好美丽,好快活。
像鸟一样伸开双臂,像鸟一样自由地飞翔,夜里有风吹来,拂过宽松的衣衫,轻动地,似乎真的要飞了起来。
好久,没有这样快乐了。松弛得宛如没有重量的感觉,轻飘飘,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一样被风吹起来……
吹啊,吹啊,还有身边的星光,真的可以飞吧?
头仰得太厉害了,也或许是太想随风的飘荡,身子直直地往後倒下去,完全刹不住地仰倒。倒下去,倒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慢慢地睁开了眼,弯弯的,弯弯地笑著,无论是倒影著星光的眼睛,还是花瓣般的唇,都是弯弯的,快乐而满足。
“真想让他也看到啊。”叹息似地流转著清水一样的眸光。
“谁?”浑厚低沉地问话,平日里精光四射的眼睛里有的只是不自觉的宠溺。一次又一次,沉迷在这让人惊叹的美丽里。
“晔啊,如果晔也能看到该多好。”
眼里的温柔潮水般地退去,又一次被提醒了。
那个孩子,轻轻闭起眼睛,做梦似地说著:“如果我一直在这里,他会不会来?他不来,是不是不知道我在这里?他知道我在这里,会不会来?我等他,我一直在等他来,可是,为什么他一直不来?他什么时候会来呢?我等了这么久,他怎么还不来?是迷路了吗?还是忘了我?他会不会忘了我?他是忘了湘湘吗?他还会不会来?……”
绕口令一样的疑问持续了很长时间,抱住他的人沉默著。渐渐失去了逻辑的话语就像被风吹散的碎花,纷乱又轻飘,承载重重复复的担忧和疑虑,让人想抓也抓不住。
那个答案,就连他,也不知道。
夏季的天气就如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明明还是晴好的夜空里忽然飘来了三两朵乌云而骤变。
不知不觉地已经跑到远离房子的地方,雨下来的时候还只是细细的,可是雨势加大的速度明显超过了王晔带著他奔跑的速度,等回到屋子里,两个人都已经是落汤鸡了。
湿答答的睡衣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骨感的曲线。水顺著柔滑的曲线滑落,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画出蜿蜒的小溪。
王晔也一身湿透,拉著他往楼上走,“啪嗒啪嗒”,湿漉漉的光脚板踩著地板,像鼓点一样踩出仍然激奋的心情。
打开浴室的门,把他推进去。又去帮他开了热水,试到合适的温度,注满浴缸。“自己洗,没问题吧。”
“当然,我都是自己洗的。”还在踩著水玩,骄傲地扬起头,滴著水的黑发甩出一道晶莹的弧线。
王晔点点头,也赶紧回房洗澡换衣服。
再回到白湘宇的房间,已经是快四十分锺之後了。知道他会害怕,所以也避开了。谁知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浴室里传来悠扬的歌声,杂拌著哼哼,显然还在边洗边玩。
水早就凉了吧?王晔轻皱著眉,敲门。“洗好了就快出来!”
“啊?啊,”歌声被打断了,然後就是哗啦啦一阵水响,一叠声地应著,“我就出来了就出来了──”
从一系列的声音完全可以想象他进行的步骤:从浴缸里慌忙地站起来,急急忙忙抓起架上叠好的浴巾,裹好,跨出浴缸──“啪”!
一声闷哼,王晔毫不犹豫立刻推门进去,白皙的身子摔在地板上,连大浴巾也飞到了一边。
谁让他刚才只顾把湿脚踩在地板上玩?水渍积留在光洁的瓷砖,滑不溜脚,莽莽撞撞地踩下来,摔倒了。
无声地过去扶起来。可是一丝不挂的身子一被碰触,立刻条件反射地开始打颤。只要不是他认同的那个人,任何人都会让他害怕。像小兽一样发出“呜呜”的低鸣,抗拒地又要缩起来。
王晔无奈,手臂撑起他的,把浴巾揪过来,包住。面朝下的姿势,只能看到他的後背,可只是光裸细腻的背上触目惊心的鞭伤、烫伤和各种细小的划伤已经让他的眼睛又危险地眯了起来。
“长水帮,林永富?”
光是听到这两个名字已经让他抖若筛糠,甚至连牙齿都能抖出“咯咯”的声音。
抿紧唇,大手一抱,直接把他抱进房间,放在床上,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慢慢不抖了,湿润的眼睛轻轻抬起来看他,像春寒料峭中早发的小花骨朵,微颤著却又鲜灵的美丽。
王晔在咬牙。虽然两年里白湘宇过著不堪的日子,像物品一样被人踩在脚底,重重蹂躏。可是当时小方要带他一起来找他,也是他自己拒绝的,还害得小方被方鸣抓住,严刑逼供他的下落,下场惨烈。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他不会同情他,一点也不会!
可,心还是会绞痛。
甚至有时想起,也会猜测,是否因为自觉当初有亏於他,没脸再见,所以才拒绝了小方?
不过怎样都不重要了。小方死了,方鸣死了,他也疯了。一切都成为过去,被时间的沙土渐渐掩埋。
他不会像折磨方鸣那样折磨他。但,原谅是另一回事。
背叛,是不值得原谅的。
在虐杀方鸣的时候,已经把他的痛苦,他的愤恨一一展现,让他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怕得疯了。永远无法摆脱的恐惧感,现在这样,已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眼光一闪,晃过那眼睛无心的诱惑,把全套新衣服找出来放在床头。“自己穿好。我过一会儿再回来。”
走到门外,吸了一支烟,在考虑要不要去把刘妈叫起来。虽然他很怕被碰触,但至少不会排斥刘妈的帮忙。他对人的戒心,只存在於“接受的人”和“不接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