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开那些东西,一份一份,仔仔细细地看。这是关於白湘宇的报告,但两年里方鸣的动静几乎都在里面了。因为每走大一步,大都需要他的协助。
方鸣的拓展策略比白起山的保守稳健显然激进得多,或许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玩弄人心捉摸对手的擅长有十足的自信。当然,拥有一个充满致命吸引力的白湘宇当作王牌,也很重要。
拥有精灵般美貌的白湘宇,因为长期与黑暗隔绝,那身上的至清至纯的轻灵,轻易就能吸引那些在污浊的泥沼里拼搏打滚惯於从黑暗里向光明窥视的秃鹫一样的目光。和煦得如同初夏的风一样的感觉只在他一抬眼一回眸间便能轻轻柔柔地从心上掠过,还有那传承自他那倾国倾城的母亲绽著清香的夏荷一般典雅的气质,和他不带一丝火气的温润,这样的一个人,即使他如木偶般呆坐在一旁,即使他将甜美得足以把人心迷醉在深潭里的笑容用冷淡的面孔替代,撩拨的效果也已经足够了。
没有人能逃过。王晔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样一朵承载夏日的骄阳也娇艳无比的小花,透著撩人的馨香,让人多么想狠狠地蹂躏践踏。为了看到他绽开的一瞬间,那让人窒息的绝丽,即便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
於是,花被揉在污泥里,在一双双贪婪的污秽的手间辗转……
青龙帮日益浩大的声势有多少是踩著这洁白芬芳而过,已经无法计算。
难怪,那日被绑在椅子上的他,憔悴如斯。不仅因为被挟逃亡,又被狠狠地捆绑。
花凋花残,身不由己的悲怆。
他慢慢地看,沉思的表情比暴怒还让胖子全忐忑不已。不禁犯愁地想,这次要怎样的腥风血雨才能平息?可是直至最後,他一句也没有多说,安静地坐著,如同刚刚看完的只是让人疲倦的商业报告。
午夜,一片漆黑的府宅,高大的黑影无声地打开房门,走到走廊的尽头的门前,又无声地将门推开。
无灯,本该暗黑的内室里有水般清澈冰凉的月光透过拉起了挂帘的窗户流泻而入,那个小小的孤单的身影抱膝坐在地上,坐在窗前,小脸抬起来,向著柔白沁凉的月的方向,微微摇晃著身子,轻轻地唱:
“He is free, free like the wind, he is free, and he will win……”
黑暗中,王晔的动作就像大型猫科动物,步去无声,但久坐的白湘宇还是被那种迫近的威压惊动了。他自从恢复意识,就变得容易被惊动。这样的敏感跟他被王晔俯视良久尤不自知的16岁绝不可同日而语。在两年里被改变的身体的记忆往往比脑子更为深刻。
歌声骤停,他惊慌地转身,看著那个披著夜的颜色的高大人影被月色照成银白。
“啊!”粗大的手鬼魅般闪出来,将脱口而出的惊呼堵回颤抖的唇里。
另一只臂快速地圈住了他胡乱踢动的身子。“嘘──”那股暖暖的气息就这样被强行灌进他小巧白皙的耳朵,白湘宇挣著挣著,忽然就不动了。停下来,长翘的睫羽翻飞,好奇地打量这个闯入者。
王晔注视著那比月色更迷人的眼睛,透亮的,荡漾著能吞没他的理智的水色,只是单纯回视他灼热的目光。没有憎恨,没有了惊恐,当然也,没有爱情。
手终於慢慢地放开了。白湘宇用手撑著,脱出那已放松了力道的桎梏,挪到墙边,找个舒服的地方靠好,又继续看他。
那单纯的眼神,除了好奇,还是好奇。
王晔不自觉地竟然笑了,他只是睡不著,心里想著,就来了。被方鸣当作礼品周转於无数人之间的孩子,在见识过人性十足的丑恶,怎么还能露出这样纯挚的表情?
那天被他压在身下,从惊慌呼喊到强迫自己无视屈辱和疼痛,诚实地反应出这个身体在两年里历经的痛苦,让他以为他原本捧在手里心里疼爱的小花,已经被人世压折碾碎不复存在了。可是现在,他看著他,仍像个不染尘埃的精灵,沐浴在空灵的月光里,静静地,天真地,看。
“你笑什么?”出乎他意料的,白湘宇眨著眼睛,竟主动开口。平静的乃至还隐藏著小小的笑意的声音在空寂中响起,他不禁顿了一顿。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听到他说话了。
仍是纯净得如夏日的天空的音色,清朗朗的不掺一点杂质。甚至,还有一丝撒娇的口气,跟两年前几乎没有区别。
王晔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盯著他的眼,缓缓地说:“我是谁,你还记得吗?”
白湘宇歪著头想了一下,困惑地摇摇头,又认真地说:“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这是礼貌。”
“在这里,就要先回答我的问题。”王晔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紧迫地盯著他,又问,“我是谁?”
“如果你不知道你是谁,就要快去找警察。”白湘宇又以手代脚一点点爬到离他近一点的地方,极其认真地告诉他,“你知道警察在哪里吗?要不要我带你去?或者也可以打电话,号码是110。114是查询台,你可以问服务小姐明天会不会下雨,120是急救电话,如果你家里有人生病了,可以让他们派救护车来。救护车你知道吗?我没有坐过。我通常都坐汽车,汽车有四个轮子,两个轮子的是自行车……”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强行插进他的滔滔不绝里,一问再问。如果他故意装疯卖傻,绝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是那小脸上的神情丝毫让他看不出任何“装”的痕迹。本来白湘宇就是个单纯得如同清水一样的人,一眼就能望到底。就算这两年里让他学会戴著面具做人,王晔阅人无数的利眼又怎会看不出破绽?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你可以告诉我。如果你告诉了我你的名字,我也会告诉你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白湘宇,‘白’是白色的白,‘湘’是湘妃竹的‘湘’,我妈妈的名字里也有这个字哦,‘宇’是宇宙的宇……糟糕,你还没告诉我,我就把自己的名字说了……”他赶紧闭嘴,懊恼地咬著唇。
王晔饶有兴致地看著他的表情,这时才深刻体会到什么是精神失常。说话不著边际,有点傻又不是很傻,说话时认真地看著人的眼睛,却无法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清明。
他嗤笑一声:“你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不用太紧张。”
白湘宇顿时睁大了眼睛:“那你知道你的名字了没?”
王晔摇摇头,一个疯了的人,何必跟他在这里浪费时间?“好了,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
“哎哎,”白湘宇急忙跟著他站起来,紧紧地跟在他後面,“你们老师没有告诉过你吗?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别人就没有办法称呼你,如果这样,老师就没法表扬你了。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叫你……”
王晔被他一直跟到门口,忍无可忍,回身说:“好了!我知道我的名字。”
白湘宇呆了呆,像怕别人听到似的压下声音问:“那你叫什么?”
“王晔。湘宇少爷,我叫王晔。”刻意模仿著初次见面时的语气,那个声音毫不掩饰恶意的嘲讽和期待。疯了的人,会不会连记忆也一起失去?如果连这个名字也忘了,再让他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